传位宇文玦,究竟是出自宇文珵的本意,还是其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
梁婠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盏,埋在心底的疑问像发芽的种子,一个个冒出头。
其实,关于周国的事,她并不想深究。
何况,她在意的本就不是宇文珵的生死,而是想知道这一切是否同宇文玦有直接关系。
如果宇文玘的残党真如他所说,与宇文珂暗中勾结,那么他真同旁人一样没有察觉,还是有意放任,借刀杀人?
还有,当日他为何同意放高潜、王庭樾与她一道离开?
他又是否一早就知晓梅林屿军中会发生兵变?
他又为何要派淳于北去齐营拨乱反正?
是随她心意,还是想借的她手……
怀疑的念头一起,梁婠愣住。
她……已经不信他了吗?
梁婠颤着睫毛看他一眼,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杯子,指尖却依旧冰凉。
明明心中揣着这样多的疑惑,可他问她的时候,她却只是摇头。
为何?
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很久以前,他说过不怕她问什么,就怕她什么都不问。
便是从那时起,但凡她问,他什么都会跟她说。
回想起旧日的情景,仍觉得历历在目。
急景流年都一瞬。
现在的他们,一个是周国新帝,一个是齐国太后,未来皆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
梁婠端起杯子,咽下凉凉的白水。
还记得汾河重逢之初,宇文玦见她对湘兰一众人的死难以释怀,便劝解她,说他们不是为报仇而活。
还有那天,他们坐在前往丹川的大船上吹河风。
案几上摆着一张舆图。
她记得很清楚,那舆图上不仅绘有周国,还绘有齐国。
正值夕阳西沉时,河面映着两岸景色,波光潋滟,宛若天上遗落人间的一条缎带,泛着不属于这世间的光泽。
就是在那金灿灿的景致里,他问她,如何看待周与齐?
落日余晖中,他眉眼如画,整个人纤尘不染。
她望着他想了很久,却迟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回答。
见她如此为难,他也只是淡淡笑了下,便不再追问。
后来,他带她去周昀的葬身处。
他们一同悼念战死的齐国将士。
他眉宇间的低落与悲痛,她是看在眼里的。
就在尸骨坑旁,她问他,是否想要那个位置?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只是沉默。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沉默,又何尝不是一种默认?
是不是他早就表露过自己的意图和打算?
可她却凭借过往对他的了解,在心里帮他否认了。
梁婠默默叹了口气,收回渐渐飘远的思绪。
心中再百转千回,也不过是须臾一瞬。
不管怎样,他已是周君。
梁婠迟疑一下,还是掀眸看过去。
“离开涟州前,你和……高潜是不是私下约定了什么?”
宇文玦眉头不经意地皱起。
她心里在担忧什么,他单是看一眼就明白。
她在怕他,甚至不信他。
身体里的某一处,生疼。
他扯着唇角,隐约笑了笑,是落寞,也是自嘲。
至少,她还愿意问他。
宇文玦沉默良久,才说:“没有。”
梁婠心头一松。
她不过是怕自己像件物品一样,缀在他们商谈的条件里。
宇文玦脸上平平静静的,深幽的黑眸里更是瞧不出半点情绪,只有嗓子是哑的。
“你该知道我与他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至于你——我永远不会拿我的妻子去跟任何人谈条件。”
说话中,他的视线落在画匣上。
饶是情绪掩饰得再好,也做不到半点痕迹不留。
梁婠一怔,压在心底的痛霎时涌了上来,逼得眼睛又酸又涩。
她咬了下唇。
说不上是庆幸多,还是酸楚多。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怕什么。
“婠婠……”
见她眼圈红了,宇文玦的喉咙哑滞,心头竟生出几分欢慰。
至少这一刻,她没有否认他妻子的身份。
他看向她的目光异常温柔。
欢慰之余,又觉得不够。
思及此处,酸楚的心里不禁生出几分笑意,似乎只要是面对她,他总忍不住想要得寸进尺。
回想住在南苑的那几年里,他总是有意无意的,一次又一次将她惹毛。
每逢那时,她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兽,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那时的他也没有想过,会将过往的点点滴滴都记得这么清楚。
更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如此羡慕那时的自己。
重逢后,本不该再存有半点误会,可他们之间却硬是隔出一世,拉出比最初还要远的距离。
欣悦如此短暂,不过一瞬即逝。
胸口的疼痛叫他眯起眼。
可再痛,他也得受着。
也只有这样的痛,才让他觉得,他就是她在意的人。
这样一想,似乎也好受了些。
他安静地坐着看她一会儿,才道:“婠婠,不管你信不信,两国之间的事儿,并非是谁的一朝之念,纵然不是我,也会有旁的人,只是有了你我之后,很多事便少了偶然,多了必然。”
梁婠抬起潮潮的眼睛看他。
上辈子,她死得早。
在涟州城小产后,她卧床静养,就算两人共处一室,也是各自沉默。
她从不跟他说前世。
她不说,他也不提。
再后来她就离开了。
所以,她死后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宇文玦见她低着头,又道:“我同他见面的时候,很多事就已是心照不宣。”
梁婠没有说话。
可她知道这话不假。
不管是去年除夕酒肆里,还是她被淳于北劫持后下落不明,宇文玦来齐国寻她,再到后来……期间他与高潜数次见面。
除了第一次剑拔弩张,后来他们再未有什么冲突。
其实,从高潜的态度就很能说明问题,他明知宇文玦的真实身份,却从未想过将那些隐情公之于众,亦没想过泄露给宇文玦在周国的政敌。
宇文玦呢,明知高浥野心不改,却也没有利用他搅得齐国天翻地覆,反而选择襄助高潜……
回顾这两世,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道清的?
屋子里就这么静了许久,只听得外头凌冽的寒风吹得窗扇、门扉呼呼直响。
梁婠已得到想要的答案,又知晓周兆元与丹青逃过一劫,没有大碍,那么她也没有必要再待下去。
况且,两国开战在即,她与宇文玦本就不该私下见面。
若是被人知晓,于谁都不好。
梁婠想了想,抬眼看他。
“周氏远离了晋邺,又得你暗中照拂,日后定然平安无虞,我出来许久,也该回去了,安全起见,周君也请尽早离开吧。”
说罢站起身。
宇文玦看着作势要离开的人,凝眸不语。
她的态度语气,又变回刚见面那般,客气又疏离。
这一声周君,似乎在提醒他,她早已同他没了关系。
怎么不是呢?
离开洛安的那天,她就已将玉簪归还。
宇文玦闭眼笑了下,双唇毫无血色。
梁婠并未觉察,只低头瞧着身上的大麾。
她刚要抬手解下,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再一抬眼,正对上另一双黑眸,压迫感十足。
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面上只做镇定。
“我该走了。”
宇文玦好像没听到她的话,只问:“你就再没旁的话想跟我说?”
“没有。”
她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拖泥、不带水。
再看一眼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腕。
“还请周君放手。”
一听这话,宇文玦非但不放手,反而将她拉得再近些。
“真的没有?”
梁婠面上一僵:“没有。”
宇文玦望着她,轻轻颔首:“好,既然你没有,那么我来说——”
梁婠的心悬空了一下,然后止不住地发颤。
“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
打断他的声音过于急切,显得那么慌张。
可她全不在意,只想抽回手。
“周君来此的目的我已知晓……倘若日后晋邺真有陷落的那一天,也是大齐气数已尽,怨不得人。”
他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自始至终你从未问过我为何当日要隐瞒你我——”
梁婠抢过话:“没什么好问的,我早就知道你同我一样重活一世,你不是也承认了吗?”
宇文玦目光不瞬:“是。”
梁婠移开眼:“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何况,我也不想听。”
她只觉后悔。
倘若知道他要同她说这些,她是决不会来见他的。
“我真的要走了。”
宇文玦的手抓得很紧,完全不给她离开的机会。
见她不看自己,他索性扳过她的肩,逼视她。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也知道,倘若今天让你这么走了,就算日后我攻下晋邺,也再见不到你,对吗?”
梁婠心下一沉,没有否认。
宇文玦眯起眼。
果然。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彻底离开他。
就连他们的孩子,她也不顾了。
可笑的是,他竟还抱着等她回来念头。
宇文玦闭了闭眼,摇头笑了下,既是这般,还等什么。
索性都言明吧。
“当日,之所以对你有所隐瞒,并非是我存心要——”
忽然一顿,又变了话锋。
“不,我是故意的,我故意隐瞒你,可是,就算再重来一次,我还会选择隐瞒你,只不过这次,我不会再犹豫不决,定要牢牢瞒你一辈子,永远不会给你机会让你知道……比起让你离开,我宁可你恨我、怨我!”
梁婠心凉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他。
“你不必这么看我。”
宇文玦神色决绝,像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剖开给她看。
“我知道你当日悄悄离开洛安,并非是因为介意我在洛安惩治流言的强硬手段,也不是毫不留情地一步步夺下涂阳、涟州,更不是怪我存了吞并天下的野心……你真正介意的只一件——”
“别说了。”
梁婠如坠冰窖,眼底流露出惧色。
宇文玦不忍逼她,只好道:“你可以平平静静地同我说国事、说天下,说旁人的死活,甚至是其他人的私事、家事,却独独不愿说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为何?”
梁婠咬紧牙关咽下眼泪,勉强撑着看他一眼。
“过往种种皆已逝,我早已忘怀,周君也请放手吧。”
放手?
“不可能的。”
宇文玦态度坚决。
梁婠忽然有些崩溃,“是你说的不会逼我,也是你亲口答应让我走,可你看看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是。
宇文玦没有否认。
他是说过那些话。
可那时的她,刚刚小产,躺在床上虚弱得像一缕残魂。
她要怎样,他不会答应?
何况他那么说,完全是不得已,倘若不给她一个喘息、恢复的时间,强行让她留下,她会怎样,他心里很清楚。
他想过,最多他就一直等着她。
直到她愿意给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当然,他也没奢望能回到从前那样,就算守着她想要的距离也好。
但至少还有一个机会。
日复一日的,他多点耐心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到底是他想错了。
哪里还有什么机会?
无论她是走是留。
心里根本就是想着要彻底与他断了。
宇文玦微微地牵动嘴角,悲戚漫过心头。
梁婠窥见他泛起水光的眼角,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
她冷着声:“周君到底要如何?”
宇文玦笑了:“我想要如何,你真的不知道?”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不知触动了哪里,让她的泪意来得莫名其妙。
梁婠忍了忍,强行吞咽回去。
是,她知道。
可那又如何?
他们回不去的。
她心里的那个陆修早就已经死了。
死在齐国的三军前。
死在她的怀里。
后来的他们,全是错的。
就像那个小产的孩子,注定无法来到这个世上。
所以,她要终结这段本不该开始的感情。
离开洛安时,她就做了决定。
宇文玦叹了口气:“我不怕你让我等,我就怕你连等的机会都不给我。”
梁婠垂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