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剑阁吧,”徐曼说道,“宗门中还有很多天材地宝。我不信救不活你。”
胡云微笑着看着她,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了,”他说道,“像我这样的鬼怪帮凶,罪大恶极。倘若苟活在这世上,便是对不住洛京城死去的百姓。你那些天材地宝,应该留给更需要它们的人。
“其实吧……徐师妹,对现在的我来说,若能清醒痛快地死去,已经是最快乐的事情了。总胜过浑浑噩噩地活着,做那受鬼怪摆布的傀儡。”
徐曼没再开口反驳。
她低着头,用那双握剑的、修长的手,默默替他整理着肮脏破烂的衣襟,还有那朵鲜艳的绢花。
“对了,徐师妹,”胡云忽然又说道,“我可以再看看你的脸吗?”
徐曼点了点头,然后缓缓揭开斗笠上缀着的轻纱。
轻纱下是一张清秀、素净的脸。
琼鼻,薄唇。
眉细眼静,五官如画。
虽算不上绝色,但配上她清冷利落的气质,却别具一番风韵。
“真年轻,”胡云叹息道,“这么多年,你一点儿都没变,还跟个妙龄少女似的,不愧是三十六岁就晋升圣人的天才剑修。
“而我只比你大一岁,却已经是个白头发白胡子的糟老头儿了。”
修行者一旦晋升圣人,便能长久地保持身体状态,直到寿元耗尽,都不会再衰老。
因此,徐曼虽然已过花甲之年,但面颊依旧白皙光洁,不见一丝皱纹。
“妙龄少女……你说的也太夸张了,”徐曼挤出一丝自嘲的笑容,“起码也是个半老徐娘。”
“不,不,”胡云嘿嘿笑着说道,“在我眼里,徐师妹,你永远都是替我别上绢花的那个二八少女。”
哪怕做了“鬼侍”,胡云也依旧记得那时的情形——
剑阁的满山桃花灿烂盛开。
他想摘下一朵,送给徐师妹。
徐师妹板着脸,连连摇头,声称桃花看上去漂亮,但终究会枯萎,会败坏。
胡云很沮丧,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却见徐师妹嘻嘻一笑,掏出这朵绢花,语气调皮地说道:“还是让我把这朵永不枯萎的桃花送给你吧!”
或许,正是因为这段顽固的记忆,他才能勉强保持着一丝自我意志,没有被邙山鬼王彻彻底底地磨灭。
“又在胡说八道,”徐曼斗笠上的轻纱重新垂下,挡住了她秀丽的面孔,“难怪你的名字要叫’胡云‘呢!”
胡云继续嘿嘿傻笑。
笑着的同时,他眼中的神采在渐渐淡去。徐曼知道,这是他的生命在慢慢流逝。
就在他即将闭上眼睛的时刻,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从衣袍里取出一本皱巴巴的薄册,然后塞到徐曼手中。
“师妹,替……替我把它拿给……拿给那个小姑娘,”他气力不支地说道,“这……这是我离开宗门后,走出的那条新的道路……只是,我没法继续走下去了……那个小姑娘在刀法上还算有几分天赋……在书院里,我没有尽一个先生的责任,把真正的刀法教给她……如果她愿意的话,或许她今后能尝试沿着这条路……”
他的话就此戛然而止。
他做了很多年的行尸走肉,终于在今天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
徐曼伸出手,替他合上眼睛,然后站起身来,寻找胡云话中的“小姑娘”。
她的目光先是从赵嫣身上扫过,在她的火凰双翼和手中的长枪上停留片刻,随后落在了时小寒的身上。
看到巷内被破坏的大阵,看到时小寒手上的镣铐,看到她后颈处若隐若现的鸟篆图案,看到随手被扔在地上的“昆吾刀”,徐曼已经大致能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是练刀的吧?”她走到时小寒面前,对她开口问道。
时小寒“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胡云是你在书院的老师?”徐曼又问。
时小寒沉吟片刻,抿着嘴唇,再次点头。
此时她的精神已稍稍恢复。
她清晰地记得,胡云日复一日地要求她练习各种基础刀法招式,把她累得气喘吁吁,食量急剧增长,却不肯教她任何更高深的东西;她也清晰地记得,胡云一边宽慰着从“洛水大会”中失败退出的她,一边把她骗进了阵法中,想要把她变成“鬼侍”。
“胡云应该做了很多对不住你的事情,”徐曼接着说道,“虽然那并非出于他的本意,但作为他的师妹,我还是要替他向你道一声歉。”
说到这里,她向时小寒深深躬身。
见一个圣人强者对自己行此大礼,时小寒被吓了一跳,险些从顾旭的背上摔了下去。
“徐阁主,您不必——”
“——很多年前,当胡云还年轻的时候,”徐曼笑了笑,打断了她的话,“他曾在修行的理念上,跟剑阁前任阁主,也就是我们的师尊,有些不同的见解。当时他闹得很凶,把师尊惹得很生气。后来师尊忍不了他,就折断了他的佩剑,把他逐出宗门。
“在那之后,他弃剑从刀,以《平天剑诀》为基础,开创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刀法,并叩开‘酆都门’,拥有了自己的法身。
“唉,如果他没碰上邙山鬼王,或许有机会借此证道,成为圣人强者。
“只可惜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
“这本册子我还没看过。但不出意外的话,记录着他自创的那套刀法,以及他的毕生所悟。
“现在他把它留给了你。
“这样一来,你便算是他唯一的传人,以及我的师侄了。
“如果读到不懂的东西,你可以写信寄往剑阁。胡云的刀法脱胎于剑阁《平天剑诀》,也许我能帮你解答一些疑问。
“倘若你愿意,今后也可以来剑阁修行。蜀地的崇山峻岭,可要比洛京的街坊市井清静得多。”
…………
注释:
(1)摘自唐·栖白《寿昌节赋得红云表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