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道士回头看着心如死灰的袭越,认命地叹了口气,还是决定提醒一句。
毕竟这人身上还系着天下万民。
“陛下,莫辜负了顾公子的期望。”
那声音飘远却清晰,准确唤回了袭越飘忽的神志。
抬头看去,却早已不见了道士踪影。
天和四年四月,推恩令推行,靖王昱王刚刚成型的势力就被自己几个儿子从内部瓦解,不成气候。
未费一兵一卒, 袭越就解决了大宣内患。
所有人盛赞着袭越的圣明,这次再没有人挡住他的锋芒,所有人都只会记得这位圣明的君主。
去岁三年国丧已过,也该是选秀的时候了。
看着一群都已经当了爷爷的人劝着义正言辞地劝着自己选秀。
嘴上说着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实际上还不是为了把自己家中适龄的女孩送进宫,为家族搏一搏未来百年兴旺。
他们眼底的算计和兴奋只让袭越觉得恶心,指尖摩挲着微凉的青玉,袭越才感觉心下稍安。
压下心头的暴戾,他冷笑着看着下面争得面红耳赤的一群老头,仿佛是看着一群跳梁小丑。
正主半天没有发表意见,任由他们上蹿下跳也无用。
见人渐渐安静下来,袭越才开口,“众位爱卿吵完了吗?吵完了那就退朝吧。下月中秋合宫夜宴,各位皇室宗亲都带着自家聪慧的后辈前来吧。”
只一言,堂下马上安静如鸡,不再催着袭越选秀。
刚刚吵得最凶的几位皇室宗亲眼里透着强烈的欣喜,如今安静如鸡,不再催着袭越选秀。
能让自家孩子当上继承人,又何必把自家女儿送进吃人的深宫。
其余几位倒是想发表些意见,被袭越冷冽的眼神一扫,吓得不敢再说话。
袭越这两年积威甚重。
上次在朝堂上就砍了一个贪了补助款的官员。
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连个辩驳的机会都没给人家。
那人头滚落,血流了一地的情景,在所有人心中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有几个胆子小的,当场就被吓瘫了。
从那次,所有人就知道,这位新帝,不是个好拿捏的角色。
他们也才想起来,这位是在宫变中就敢直接斩杀皇子的狠角色啊。
实在是这两年,顾爻把持着朝政,袭越的脾气没显现出来。
如今他们倒是看全乎了,可是他们敢说话吗?
从前顾爻在还能劝一劝,如今敢和袭越叫板的,除了御史台那几个不怕死的,天天喊着死谏的老匹夫。
剩下的,只有逸王了。
逸王很少上朝,每次上朝必要对陛下一番阴阳怪气,很多时候更是不等陛下发话,就转身离开,像是心中憋着一股气,故意和陛下对着干。
这般做派,要是从重处罚,都能治他一个大不敬了。
陛下却从不斥责,甚至还越发重用逸王。
外人看不明白,当事人却知道,袭云舟这是替顾爻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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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越觉得,有人替他来骂一骂自己也算好的。
最怕的是所有人都忘了他。
中秋夜宴,袭越挑了几个资质不错的孩子留在宫中教养。
年纪尚小,聪慧机敏,应当也不会依赖母家。
木春跟在袭越身后一步,看着他又往木樨亭走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陛下终究还是放不下啊。
亭中早已摆好了酒菜,依旧是甜腻不醉人的桂花酒,如今却只有袭越一人月下独酌。
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静谧的夜空唯一轮明月。
袭越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眼神迷蒙,眼角落下清泪,声音低低,“木春,母妃说她的心上人是那天上一轮明月,即使摸不着,只要知道他在那,就会心生欢喜。那朕的欢喜,又在哪里呢?”
木春闻言心中酸涩,陛下这一生欢喜,都跟着顾大人走了。
他站在一旁看着袭越,月光打在他的身上,是清冷的满身寂寥。
此刻的袭越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只是一个失意人。
也是在这个只有主仆二人的夜晚,木春知道了袭越生母的事。
袭越的生母徐氏,有一位竹马在行宫中当侍卫,他们感情很好,是一起相依为命长大的。
若没有宣帝酒后那场意外,他们本该在徐氏二十五出宫时成亲。
可能不会有什么泼天富贵,但也会粗茶淡饭,相携一生。
可是徐氏有了袭越。
她也曾纠结过许久,最终还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来了这吃人的深宫。
为自己的孩子挣一个名分。
那个侍卫一生未娶。
在徐氏入宫后就请命去了边关,最终死在那黄沙满天的战场之上。
说到这里,袭越顿了一下,神色有些痛苦,他伸手抓住腰上的玉佩,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继续说道,“她是个很温柔的人,从未自怨自艾,对自己做出的决定也从未后悔。只是……”
只是,这深宫,太苦了……
说到这里,袭越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本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尽数翻新上色。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微凉的玉佩被一个女人珍而重之交到自己手上。
她的面色已现死色,那张温柔恬静的脸上却挂着释然解脱的微笑。
“越儿,以后遇上心悦之人,一定不要伤了别人的心。
一辈子能遇上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现在母妃要去找我的明月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可是母妃,我的明月又在哪里呢?
袭越紧紧攥着手上的青玉玉佩,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绝望而执着。
想要缓解心脏蚀骨的疼痛。
却于事无补。
指尖青玉微凉的触感和白玉如出一辙。
怎么也暖不起来。
就像是那个冬夜的那双手。
也是这般冰冷。
袭越仰面,眼角是大颗的泪珠滚落,心口是沉闷窒息的痛。
天上圆月高悬,他心中却只觉悲凉而冰冷。
这不是朕的明月。
朕的明月在哪里呢?
原来,朕的明月,已经坠落了啊……
可是朕却不能去找他。
朕现在又是一无所有了啊。
曾经得到过的,那般澄澈炽烈的纯净爱意,最终都随着顾爻的离去,化为泡影。
随着棺椁一同被埋葬的,是他的心。
徒留这一具行尸走肉,于世间踽踽独行。
他想要这天下盛世太平,万邦来贺,朕又怎么忍心再拒绝他呢?
怎么舍得再伤他的心呢?
这是你的愿望,那朕就会实现。
微风和着花香,彻底带走的是一位帝王的半生悲欢。
他想要朕做一个盛世明君,那朕就会做到最好。
他没资格,也不能任性。
顾爻的一封信,成为他半生的枷锁。
也带走了他一生的欢喜。
明知这是他的算计,却仍然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