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祭司看着床前的少年,轻叹一口气,原本满腹话语终究只是化作一声长叹。
干枯的手紧紧攥着少年的手,“阿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你八岁之前的事情,这么多年,我也没有看懂你,但我知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
沉眷沉默不语。
老祭司也继续打感情牌,紧紧攥着沉眷的手,
“我希望你能看在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上,护佑苗疆几年。”
“几年之后,天高任鸟飞,你若想离开,不会有人拦着,拦……你。”
老人似是有些喘不上气,急速咳嗽起来,却还是坚持说下去。
“我没多少日子了,几年就,就好……嗬,嗬,嗬——”
几年之后,那个极具天赋的孩子就会长大成人,他相信就算没有祭司,那个孩子也能护佑苗疆。
不必再依仗沉眷。
他只希望这个在苗疆待了十年的孩子,能对这个地方有点感情。
能护佑苗疆几年。
几年就好。
老人说到最后,喉咙之中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急速喘息着,像是在遭受着巨大的痛苦,抓着少年的那只手力道大得出奇,所有的气力都灌注在这只手上。
他眼含热泪,说得情真意切。
沉眷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手上沾湿的布条换了一只手,继续给老人擦拭着身体。
老人像是不甘心,一定要得到沉眷的一个答案,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像是要瞪出来了,死死盯着沉眷。
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体,像是在空中飘零盘旋的落叶,被风裹挟着不停抖动着。
沉眷的手腕被攥得生疼,他叹了口气,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背,笑得温和又诡异,
“放心,我从未忘记过自己是谁。”
说着,少年一把拉下肩膀处的衣裳,肩背处赫然就是一块红色的枫叶形胎记。
老人眼睛一瞬间瞪得浑圆,颤抖着手想要去抓沉眷,抖着一把骨头像是枯瘦的僵尸,却被沉眷端着水盆轻轻避开。
他居高临下,垂眸看着即将死去的老人,像是悲天悯人的神只,
“人在做,天在看,终究是要还回来的。”
老祭司浑身瞬间血液倒流,眼球在一瞬间充血凸起,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口涎顺着嘴角流下,整个人抽搐着,不过两秒,便没了生息。
沉眷面上没有半分波动,只是默默收拾了一地残局。
他看着眼前这个抚养了他十年的老人,轻轻闭了闭眼,抬手合上了他的眼皮。
终究是让人瞑目了。
不过两日,老祭司离世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苗疆。
而作为老祭司唯一弟子,也是新任祭司的沉眷,主持了老祭司的葬礼。
四方苗寨都有派人前来吊唁。
苗疆是由好几个苗寨组成,各自的寨子中虽然内部有竞争,但还是一致对外的。
而祭司所在的苗寨,周边围绕着好几个不同的寨子,是苗疆的主寨。
也是整个苗疆的中心。
说这个地方是整个苗疆的心脏都不为过,所有德高望重的苗疆人物全都居住在这个寨子中。
可沉眷知道,从前这片地方,并不是只有苗寨,还有其他部族,只不过后来在弱肉强食的竞争中,逐渐被苗寨吞并了。
沉眷在主持着老祭司下葬,借此机会不动声色观察着所有人。
周边寨子的长老带着他们寨子中最有天分的孩子来到这里。
而这些不超过十岁的孩子今日之后也要被留在主寨之中。
从他们之中,要选出下一任的圣子和圣女。
沉眷穿着繁复的礼服,目光紧紧盯着那群孩子中一直垂着脑袋的一个男孩。
身上的衣裳明显比其他小孩陈旧,也不似其他人那鲜艳,是少见的灰色,像是许多年没有洗过一般。
其他小孩脸上都带着笑容,手上甚至还拿着大人给的麦芽糖,父母都守在他们身边,泪眼朦胧地叮嘱着自己的孩子各种事情。
围绕在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关切声中,那个沉默着的小孩显得格格不入。
他垂着脑袋,好像在隔绝这个世界的所有人。
红红绿绿的鲜嫩豆子中混进了一颗灰扑扑的老鼠屎。
脑中闪过这个想法的时候,沉眷感觉自己的心被牵了一下。
他忍不住抬脚朝着那群小孩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