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羽冲所说的酒厂,自然便是近些年来声名鹊起的“茅镇利国酒厂”。
这家酒厂坐落在风景秀丽的赤水河畔,赤水河水质清澈,气候宜人,是酿造黄酒、白酒的绝佳之地。
据说这陈羽冲早年经商期间曾与不少荷兰红夷结交,对于西学颇为精通。在叶土司在位时,陈羽冲就已经献上了酿酒谋利之策。
接管叶府之后,他进一步扩大酒厂规模,结合中西之法,对传统酿酒技艺进行了大胆而又不失谨慎的创新。陈羽冲引入了更为精细的原料筛选、温度控制以及陈酿技术,使得酿造出的茅镇酒色泽晶莹、香气馥郁、口感醇厚,远超其他酒类。
很快,利国酒厂的茅镇酒便成为了达官贵人、文人墨客竞相追逐的珍品。其独特的口感与卓越的品质,让人们在品尝之余,无不赞叹其非凡之处。一时间,茅镇酒成为了身份与品味的象征,在川黔一带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哄抢热潮。
而后,陈羽冲还通过商队与水路,将茅镇酒远销至全国各地,甚至远达边疆。
陈羽冲此时提及茅镇酒厂,显然隐含示威之意——茅镇酒厂为赤水领创造了巨大的收益,也为大明朝廷上缴了可观的赋税。我陈羽冲土司之名,当实至而名归。
同时也给叶宜温的上位增加了一块分量不俗的砝码,茅镇酒厂的利益牵涉甚广,这块砝码足以让很多人重新去思考自己的立场。
站在穿越者的角度,云峥不得不承认这陈羽冲确实有些眼光,要知道在他的原来世界,茅台酒是到了清朝乾隆年间才声名鹊起的。陈羽冲兴办酒厂,倒是提前一百多年把茅台村变成了茅台镇。
但也仅仅是有些眼光而已。
云峥语带嘲讽说道:“西南之境,兵燹连绵,民众深陷水火,生计维艰。广袤良田因战乱而荒芜,众多百姓挣扎于饥饿边缘,苦不堪言。”
“然此等艰难时刻,竟有人奢侈无度,将稀缺至极的宝贵粮食挥霍于酿酒之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莫过于此。”
“当朝天子圣明无疆,此等暴殄天物之举,恐难逃严惩,届时陈总管怕是要自食其果,步入覆灭之途。”
说完,云峥大剌剌地拧开面前的酒瓶瓶塞,不用杯酌,直接咕嘟咕嘟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饮罢磕了几粒花生米。可别说,入口柔绵,清冽甘爽,酒香扑鼻,余味持久,当真是好酒,味道不比自己前世喝过的现代茅台酒差。
虽然是批判陈羽冲,但好酒已经送到嘴边,怎能不享受?何况斗倒了陈羽冲,这酒厂还不都是叶大小姐的。如果要体察民情,降低产量,也是尘埃落定之后再商量的事。
土司府众人纷纷色变:怎么这个黑脸小将,长了一张比言官还毒的嘴?
陈羽冲见云峥饮酒如此诚实,嘴上却如此毒辣,不由腹诽,但更明白这是云峥对他的刻意挑衅。
遂开言道:“小将军说笑了,酒厂的大多数原料产自四川,四川古称天府之国,便是灾荒年间粮食也有所盈余,可若是将这些粮食转运到干旱少雨的西北,抑或是山川连绵的云贵腹地,不说耗费甚大,沿途也会多有损耗。然而赤水领位于遵义府最西端,密接四川平原,通畅的水路足以将粮食低价转运过来,堪称惠而不费。”
这显然是在狡辩,但是确实也是一个勉强说得通的理由。在赤水领,确实可以通过金沙江和赤水河的水运,从四川平原进口粮食。在叶天王时代,就已经大量购买蜀粮,以弥补赤水土壤贫瘠引发的粮食缺口。
“确实。”云峥抚着下颌,眨了眨眼睛:“叶天王在位时,已经在大量购买蜀粮。可前两代叶土司将粮食贱价卖给百姓,甚至给贫民发放救济粮。你却将余粮尽用于酿酒,使得百姓贫苦,又如何说呢?”
“酿酒乃是实业,所需的岂是一年两年之功?我们赤水土地贫瘠,所有者唯有清冽天下所无的河水,必须要打造自己的拳头产品。这都是暂时的小小代价,随着实业茁壮成长,赤水领的民生会好起来的。”陈羽冲道。
“好起来?小将我知道,叶天王重修了赤水城,使得赤水领物阜民丰。而我近日所见,连城池中的人口都在流失。你所说的好起来,究竟要多久?”云峥反问。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想要发展一地,又岂能没有长久之计?十年、二十年后,赤水繁华甲于西南时,众位都会明白老夫的苦心。”陈羽冲长叹一声,显出一副大公无私,冒着众人不理解砥砺前行的改革者形象,满脸情绪有模有样。
“是呀,是呀。”之前引一行人入府的俏婢插话道:“我家老爷一片苦心,想要让赤水领繁华不输给苏松之地,为此殚精竭虑,却不得人体谅,只能在黑暗中孤独前行……”说着自我感动起来,低头掩面,一副盈盈欲啼模样。
“烦请无关的奴婢之辈不要插话可以吗?”叶曦这边,女书记官安妙彤剜了那婢女一眼,令她马上打了个寒颤。陈羽冲只得赔笑,示意婢女住口。
“何况老夫听闻,那位大量种植辣椒解决了贵州盐荒的云峥云参将,还发明了一种名为‘天下太平锅’的火锅,取‘唯愿四海升平’的用意。老夫虽比不得云参将天纵奇才,却也有一颗同样的公忠体国之心,当今天子乃是尧舜般的圣人,必然可以扫清外患,令天下大治,茅镇酒乃盛世之酒,应运而生,可称治世祥瑞。”
土司府众人听得不明觉厉。一会儿觉得云峥说的很有道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好像要被陈羽冲说服了。
云峥和陈羽冲的交锋已经步入了一个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领域,以往土司打架要么就是当面抽刀砍,要么就是埋伏一支伏兵偷偷砍,甚至半夜潜入仇人家里砍。砍出结果以后,再由胜利者上表向朝廷申请封赏,获得名正言顺地接受败者遗产的“法理依据”。
哪像现在这般,言辞之间,犹如匕首投枪,暗藏锋芒,直击人心。
云峥嘿了一声,道:“你说到云参将,我倒是也想起了一件事,叶曦将军在云参将麾下独领一营,同时也是云参将生意的股东,你不就是想带资进组吗?不好意思,云参将给得更多。”
“另外,祥瑞不祥瑞,你说了不算,陛下说了才算。陈总管一口一个‘祥瑞’,是想学那魏阉当一个溜须拍马的奸佞吗?莫非陛下在你心中就是一个会宠幸弄臣的昏君不成?”
有人听得暗暗点头,这奢芳树说得很有道理啊,当今圣上喜欢的是直臣、能臣,最厌恶的便是弄臣、奸臣。尤其是诛杀魏阉之后,全天下都知道这种表面上恭顺,背地里却专权的行为是陛下最痛恨的。
看见云峥近乎控制了现场的情绪,陈羽冲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按照叶家祖制,在继承人无法确定的情况下,当由各个成年的叶家族人和五大土目共议,由于叶家除了宜温少爷和大小姐两个候选人之外再无其他族人存世,因此接下来将由五大土目进行投票表决。”
“而乌蒙、乌撒、永顺三大土司,将成为本次投票的见证,投票结果得出之后,他们会随同老夫一起向朝廷上申请书,请求加封胜者为正式的赤水安抚使。”
叶家灭门案后,实际上赤水安抚使一位,一直是叶曦与叶宜温同时做出宣称。叶曦的赤水安抚使,只是得到贵州巡抚朱燮元的承认,朝廷则一直采取中立态度,这也是为什么四川邵老鬼才能如此容易地搞风搞雨。
云峥当然知道这个规则,这也是他来之前要争取五大土目支持的原因。
陈羽冲无疑也做好了这个准备,所以请来了三大土司作为见证,以将这次投票结果做成铁案。
只是无论是云峥还是陈羽冲都不想主动提出进入投票流程,如果能够绕过这个流程直取土司之位无疑是最好的。
谁先开口,谁的气势就要矮对方一头,显然这一回合,是陈羽冲落入了下风。
在三大土司的见证下,金开甲、穆川声、水柔沁、霍狂焰、屠怀沉五大土目在一块巴掌见方的金丝楠木木牌上写下了自己心中的人选,而后次第掀开。
首先揭晓的是金土目金开甲。这高大汉子以悍勇著称,哪怕是议事,也穿了一身金线甲,光芒熠熠,威风堂堂。他生着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有许多小疱。
这些年来,金开甲一直对叶曦忠心耿耿,也是云峥等人在赤水领的重要线人,所以他的答案不会有任何悬念。
金开甲摊开了自己所写的文字,上面一个大大的“曦”字。
接下来要揭晓的是火土目霍狂焰的选择。鲜为人知的是,此人曾经在水西战乱中被化名“奢芳树”的云峥所救,也是云峥这一次所事先争取的对象之一。
可是云峥总觉得这霍狂焰此刻眼神有些闪烁,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不太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