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里,满满一车新鲜的牛粪,一群苍蝇在上面嗡嗡进食。
六个人身穿粗葛布围着粪车,一个个头脸包裹的严严实实,只漏出一双贼眉鼠眼,警戒的盯着四周。
不多时,牙子嘴里叼着根狗尾草出现,远远地就站住了,不敢再靠前。
牙子瞅了一眼最靠前的阿大,嫌弃的吐掉嘴里的草,不耐烦地问:
“啥子货色?”
阿大闪身,让牙子看清车上的货物。
牙子顿时一愣:“耍老子撒?一车牛粪能值……”
阿大伸手扒拉几下,表层的牛粪下面露出银闪闪一车银饼。
牙子目瞪口呆,狗尾草从嘴里掉出来:
“我滴个乖乖,硬通货哦,这一车都是?”
阿大拍拍木轮车,点点头。
牙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在眼眶里不停地乱转。
“你们打算换多少?”
阿大冲牙子伸出一只手。
“五釜?”
阿大又伸出一只手。
“十釜?”
阿大摇摇头,开口道:“十钟。”
“十钟?”牙子摸着下巴,眼珠子又转来转去。
“有点多哦!”
阿大不讲价,抬脚就踹在独轮车上,满满一车银“哗啦啦”饼撒了一地,牙子惊得瞠目结舌。
“这,这,好商量,好商量。这是县府送去王府的那批贺礼吧?果然——”
“换不换?”阿大催问道。
“换换,没说不换啊!不过你个龟儿子狮子大开口,老子可没那么多余粮来收。”
阿大一听,忙叫人收拾银饼装车准备回去。
“哎?”牙子一看急了,“莫急么,老子收不起,可以找人收撒!”
钱师爷写的信是绕着远去的。十天后,二十名黑甲羽卫骑着快马绕远来到兹清县衙。
韩知县收到六王爷的回信,对这二十名羽卫如奉上宾,好酒好肉招待了,派了两名捕头带路,威风禀禀去渺茫谷剿匪去了。
剿匪队进了渺茫谷,两名带路的捕头便缩到了队尾。
两名十夫长是羽卫队的左卫和右卫,二人命令羽卫弯弓搭箭一字排开,溜着马对山谷展开地毯式搜索。
山谷深处,众多麻风病人用干柴堆起高垛,柴堆上躺着三具腐烂的尸体,他们不是因麻风致死,三具尸体的脖子上都有一道深深的伤口。
火把引燃柴堆,不多时,熊熊大火将三名死者吞噬。
火堆前摆着火盆,拄着拐杖的灰衣老者往火盆里丢了几片从别人葬礼上捡来的纸钱。
没有什么陪葬品,没有荡气回肠的悼词,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哭泣,甚至眼泪也都早已流干了。送葬人群都围在火堆四周,伴随着“呼呼”火焰,只有静静的默哀。
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胸前、胳膊上,露出的肌肤都能看到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斑块、疱疹。
一双双眼睛里死灰一片,仿佛眼前火堆里的不是别人,而是不久后的自己。
在众人的默哀中,火焰逐渐熄灭,死者与柴堆都化为灰烬。
灰衣老者用嘶哑的嗓音问道:
“黑三,到底咋个回事?”
人群中走出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跪在柴堆前。
“怨我!我们六人推着银饼子去换粮食,之前那个牙人带我们去见粮商,谈来谈去谈不拢,那粮贩子瞅见我手臂黢黢黑,让手下仆从掀我面巾,想看我脸蛋是不是一样黢黢黑。我不许,就,就跟他们撕扯起来。他们三人上前劝架,被扯掉了面巾,被他们瞅见了疱疹疮疤。粮商认出我们是渺茫谷麻匪,嚷嚷着我们是强盗,要抓我们去见官,牙人也不替我们解释,不由分说拿刀便砍,他们三人就被砍了……”
灰衣老者拿拐杖使劲杵地,怒道:“阿大、阿二呢?”
黑三回答道:“粮商杀了人,让仆从抢了那车银饼子跑了,阿大和二哥去追,让我带尸体回来报信!”
老人气的说不出话,沉默着。
身穿脏兮兮的长衫,手拿没几根毛的羽扇,书生咬牙切齿的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有目共睹,简直欺人太甚,简直没人性!”
大高个、国字脸的木匠,木讷的说:“对啊!”
一字浓眉、满脸炸毛的屠夫,嚷嚷道:“他们杀人越货黑吃黑,还说老子是强盗?”
木匠说:“对对对啊!”
顶着爆炸头的裁缝说:“外面传,老子吃人肉喝人血、抽筋扒皮、妖魔鬼怪。简直没天理!我们是麻匪,又不是杀人犯!”
木匠说:“谁说不是呢!”
铜匠说:“老子只是病了撒,要不是没得法子,龟儿子才去抢劫。再说了撒,老子截得都是不义之财,从不害人性命。”
“对对对对啊!”
书生说:“占山为匪,实属无奈。可他们嘞?抢夺财物还滥杀性命!不能饶了他们!”
木匠说:“绝对不能饶了他们!”
屠夫愤恨的说:“大长老,您说句话,今晚我们就围了那粮商的家。”
“对,去他家!”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眼看这帮乌合之众要大局已定,大长老用拐杖敲了敲脚下的火盆。
“去!去牙人家,那个粮商家也得去!”
平常忍气吞声的大长老突然爆发了,居然同意去寻仇,众人震惊无比,一个个激动起来,不待众人情绪高涨起来,大长老转身又问了一句:
“然后来?”
一众老弱病残,此时一个个张口结舌,铜匠问道:
“然后什么来?”
“对啊!然后什么来?”
书生叹了口气,折起破扇子,说道:
“大长老的意思是说:去报仇,去牙人家,见到牙人之后呢?你们能作甚?指望他们乖乖的认罪,把银饼乖乖交还给我们么?”
书生看向大长老,大长老不甘心地对他点点头。
这帮渺茫谷一大帮麻匪,就这俩明白人,大长老是首领,书生是军师。
屠夫大着胆子说:“不认罪,就,就……”
书生逼问屠夫:“就咋个样?拉他去报官?”
“对对对哦!哎?不得行!”
“还是打他?杀他?”
“这个……”木匠不敢再应承。
铜匠攥着拳头愤恨的说:“不认罪,就打他,打到他认罪为止!”
书生问他:“他要死不认罪呢?”
铜匠:“那就,接着打!一直打打……打死他!”
“对对!打死他!”众人随声附和着说。
“就你?”书生翻了个白眼,拍了拍铜匠身上的腱子肉。
“脑袋大脖子粗,不是铜匠就是屠夫。长的么好凶的样子,像个狠人,你铜匠除了会打儿子,会打铜,没见你打过别人么?会打架么?你们谁见他打过架?”
众麻匪摇着头窃窃私语,铜匠瞬间霜打了茄子一样,蔫了。
书生偷偷大长老眼神交汇一下,得到大长老支持后,又走到屠夫面前,盯着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
“要么屠夫你去?除了杀鸡屠狗,杀过人么?这几年你还杀过生么?听说你的两把铜刀都长了铜绿了吧?”
屠夫也被书生说泄了气:“逃亡的路上早丢唠!”
书生又顶着众人的眼睛,一个个问过去:“去报仇,就得有打架甚至杀人的准备,谁敢?你敢?还是你敢?你,还是你?”
众人一个个低下头。
大长老满眼悲哀的看着众人,扯着破锣嗓子说道:
“我们订过规矩:只许半路抢粮截货,不准入户打家劫舍。只许图钱谋财,不准害人性命。破坏规矩的,驱逐出谷!你们都忘了?”
黑三低着头,哽咽的说道:“可他们害了我们兄弟的性命,难道就这么算球了?”
大长老用拐杖碰了碰黑三,说道:“不算球,还能算个啥?我们都有病,迟早要死,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早死,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黑三站起身,面露不甘的道:“我不服!人能活一天算一天,多活一天多赚一天,还不到死的时候,他们杀了人,难道真就这么算了?”
众人愣住了,黑三人黑脸黑,心里却不黑,反而明镜似的,说的字字在理。众人听得热血沸腾,一个个面面相觑,一股股怒火在一个个胸中被重新点燃起来。
大长老不再说什么,拄着拐杖转身往谷里走去。
众人看着大长老佝偻的背影,心中怒火一个个被熄灭,默默随之而去。
众人都走了,只剩下黑三站在原地哽咽着。
书生回来拍拍黑三的肩膀,轻声的说:“回吧!我们是麻匪,不是杀人犯。
“可是……”
“走吧!或许阿大、阿二能把银饼饼追回来。说不定,还能把粮食也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