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道安入襄阳时,走到新野派竺法汰及其弟子二十四人沿长江东下建康,当时正值晋废帝司马奕继位。而驾崩的晋哀帝司马丕,因为虔信于天师道,为求长生断谷饵药,最后服食金丹身亡。
其实自东晋第二位皇帝,二十六岁驾崩的司马绍开始,他的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五位皇帝里,除了被废的司马奕活的稍久一点,其他四人同样短命,司马衍死时二十一岁,司马岳二十二岁,司马聃十八岁,司马丕二十四岁。
释道安到襄阳后,腿疾尚未严重到不能行走的习凿齿立即前去拜访,二人此前虽未谋面,却已通过书信往来神交多时。入住襄阳白马寺后,释道安主动适应东晋朝野崇尚玄学的风气,每年讲放光般若经两遍,宣扬与玄学相互融通的大乘般若学。
其实在释道安之前,建康已经有人讲说般若学,此人叫作竺法潜,出自琅琊王氏,是王敦、王导族弟。竺法潜十八岁出家,师事于中州名僧刘元真,二十四岁开始讲说法华经、大品经,因解义精深又善于表达,前去听讲之人常有数百。
大品经也叫大品般若,三国时颍川朱士行西行至于阗,得到般若经梵书正本,遣弟子送到洛阳,后来译为放光般若经,与之前译出的光赞般若波罗蜜经,在品目开合上略有不同,内容大同于大品般若,不过大品般若经被完美译出,则是后来的鸠摩罗什之功,到了唐初又由玄奘重译。
竺法潜仪表魁伟不凡,气度庄严大方,司马睿、司马绍、王导、庾亮等人都礼敬于他,常有往来。司马丕继位之初,多次遣使者到其隐居的剡山相请,他只好从命前往建康暂居,于御筵上开讲大品经。
这些短命皇帝的死,与东晋朝堂上的权力斗争关联甚深,可谓是风云诡谲,琅琊王氏在王敦之乱后权势受到削弱,苏峻之乱后庾氏兄弟也相继出任地方。
司马衍临终前,司马丕、司马奕兄弟一个刚满周岁一个尚在襁褓,庾冰建议由司马岳继位,成为接受遗诏的辅政大臣,旋即却由中枢外任江州刺史镇守武昌,另外四个辅政大臣则分别是何充、司马昱、司马晞、诸葛恢。
何充、诸葛恢(祖父诸葛诞,司马睿是诸葛诞曾外孙)与庾氏、琅琊王氏、谢氏互有姻亲,司马昱是桓温好友,司马晞背后则暗藏着太原王氏的影子。
王导死后,琅琊王氏的领军人物,一个是曾密告司马绍王敦将反的王允之,另一个是善于周旋、联合谢安对抗桓温的王彪之。
司马衍死前,琅琊王氏与外戚庾氏的冲突已是异常激烈,王导之子王恬守丧三年期满,仅被任为豫章太守。而豫章当时就是个贬谪流放之所,王允之因此对执政的庾冰不满,自请卸任江州刺史转授王恬,他肯定是没这个权限的,况且这么做也是在否定朝廷的权威。可碍于琅琊王氏的权势,中书监庾冰不得不服软,任命王恬为吴郡内史,但也顺势拿下王允之的江州刺史,改授卫将军、会稽郡内史,让他们去跟江南本土士族碰撞。
比起兄弟庾冰的弯弯绕,庾氏兄弟中行二的豫州刺史庾怿更为直接,派人送酒给王允之,对头送礼物来,王允之没理由不怀疑,找了只狗一试竟是毒酒。司马衍得到王允之密报后大怒,斥责说大舅已乱天下,小舅也要这么做吗?庾怿得知后,于事发次月饮鸩自杀,六月初五司马衍驾崩,八月彭城王司马纮死,十月甲午日王允之亦死。王允之到建康后担任卫将军,没有接受会稽郡内史一职,前任卫将军就是司马纮。
这个时候庾冰对朝廷中枢已经失去了掌控,庾怿、司马衍、司马纮、王允之的死都是非正常死亡,他虽然还不清楚是遭了谁的算计,却意识到这整件事背后是一个庾氏无法抗衡的庞大利益联合。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庾冰为了不把自己也搭进去,只好匆匆布置后出镇地方,为庾氏保存力量。
庾怿要杀王允之,政治手段之外还有暗杀,公然送毒酒简直蠢到家了,但事发后人证物证都对他不利,简直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加上皇帝外甥的怀疑,他为了保全家族只好自杀。司马纮则是被人利用,以他宗正加散骑常侍的身份,在司马衍身边离间其与庾氏外戚的关系,直到事发前他才察觉不对,装作疯病罢职归家称病不出,却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至于晋成帝司马衍,早在咸康二年(336年)十五岁时就颁布壬辰诏书,禁止豪族私自将山川大泽占为己有。咸康七年,也就是司马衍驾崩的一年前,他又下令土断,将南迁的江北世族编户,得罪的人实在太多。
再看王允之,不仅琅琊王氏的政敌想弄死他,连家族内部也有人想他死,王敦之乱前他告密,王敦死后他和父亲王舒派人将前来投奔的王含、王应推入长江溺死。作为对比,当时王敦病死,沈充、钱凤等人战败身死,王含、王应父子也兵败逃亡,王敦举兵后王彬与其关系不佳,可听闻王含、王应可能会来投奔,却暗中备下船只接应。以当时的宗族观念,对于王舒、王允之父子的行为并不赞赏,反而会深为厌恶。
司马岳继位两年后驾崩,不满两岁的司马聃继位为帝,十八岁死于建康宫显阳殿。显阳殿这个地方就很有内涵了,因为一句何不食肉糜,而为世人熟知的晋惠帝司马衷,就是死于洛阳显阳殿,当时掌权的司马越在司马衷死后没有大举缉查,因此被怀疑毒杀司马衷。更早些年头,汉宣帝时,广陵王刘胥以绶带自缢而死,死于长安汉宫显阳殿。
而身为司马岳妻子、司马聃母亲的褚蒜子,二十岁成为太后,一生三度临朝,扶立六位皇帝,称制近四十年,最后病逝于起居的显阳殿。褚蒜子的母亲谢真石是谢鲲之女,谢鲲的兄弟谢裒生有六子,分别是谢奕、谢据、谢安、谢万、谢石、谢铁。
谢石之妻是诸葛恢小女儿诸葛文熊,其出嫁时诸葛恢已逝,王羲之去谢家看新妇,诸葛文熊仪表严肃、端庄安详,仪容服饰光洁整齐,王羲之见其有诸葛恢遗风,感叹说我嫁女儿时也就做到这样罢了。
诸葛恢长女诸葛文彪嫁给庾亮之子庾彬,庾彬死于苏峻之乱后,改嫁陈留郡圉县人江虨(侨姓士族济阳江氏),江虨博学多才以善于围棋著称,任会稽王司马昱国相。
诸葛恢次女(诸葛文豹)嫁给了羊忱之子羊楷,羊楷族侄羊贲之妻为南郡公主,羊贲与桓温、刘惔(谢安大舅哥)为连襟。
诸葛恢兄长诸葛颐年方弱冠,才名就得到司马睿赏识,在司马昱做琅琊王时任其国相。在东晋,如果没有明确册立太子,琅琊王就相当于太子,司马昱与异母兄长司马绍一样,因幼时聪慧深为司马睿宠爱。只不过司马睿死的时候司马昱才两岁,司马绍又有王导、庾亮、温峤、桓彝(桓温之父)、阮放等人支持,王敦阴谋废黜太子司马绍,后来举兵作乱被挫败。
司马岳、司马聃父子的死暂且跳过不谈,司马丕之死的起因跟他父亲司马衍差不多,一样是因为土断。其主旨是划定行政区域边界,依此为凭按实际居住地编户,令寄居的迁徙户口落户。因执行日期(364年三月一日)的天干地支,也被称作庚戌土断或庚戌制,次年司马丕就因丹药中毒身亡,死前一月其皇后王穆之(出自太原王氏)亦死,但这一制度直到桓温死后才罢止。而清查户口时,彭城王司马玄(司马纮之子)因查出隐匿五户,被收付廷尉,既是搂草打兔子,也是杀鸡骇猴,更有父债子偿。
令司马丕感到绝望和恐惧的是,这帮子士族为了利益可以说是毫无底线,执行庚戌土断之前,司马丕与侍妾曾有一子,养在同母弟琅琊王司马奕府第,由二人生母被尊为太妃的周氏抚育,但小皇子很快夭折于不明死因,周太妃也因愧疚不久后病故。颁布庚戌土断后司马丕就开始服食丹药,并加桓温为大司马,毒性发作后无法听政视事,崇德太后褚蒜子再次摄政。
司马丕在死前仍企图下绊子,一心给士族门阀制造麻烦,他先是任命桓温为扬州刺史,又派人让其入朝担任丞相,桓温有野心但不敢入朝,只是借机进驻赭圻筑城,与司马昱在洌州会面后,才移镇姑孰筹备北伐。
王穆之为后三年无子,与司马丕的感情谈不上多好,可在了解到司马丕的死志后,性情外柔内刚的她先于其病逝。已故穆帝司马聃的皇后何法倪,则是寄身心于青灯古佛,在婆婆褚蒜子的庇护下度过了这段动荡时期,一直活到篡位的桓玄兵败。
而被桓温所拥立的司马昱,在位不到一年就病逝,其妻王简姬被追尊皇后,也是出自太原王氏。早在永和四年(348年),二人长子司马道生被幽废,王简姬忧郁而死,其族叔王承被推许为东晋第一名士,族兄王述因袭父爵蓝田侯亦称王蓝田。
论辈分,王穆之的父亲王濛是王简姬族侄,与王述之子王坦之同辈,王穆之算是王简姬族孙,王穆之的侄女王法慧又是司马昱太子司马曜的皇后,王法慧终日以酒浇愁,二十岁就故去。
竺法潜隐居剡山时,高僧支遁也到剡山沃洲小岭立寺,支遁二十五岁出家,精通老庄,佛学造诣也很深厚,研究道行般若,提出即色本空的思想,创立般若学即色义,为当时般若学六家七宗之中即色宗的代表人物。
可这些都不是重点,支遁幼年流寓建康时,同王濛、殷融等名士往来,备受赏识。竺法潜与王敦、王导同辈,作为琅琊王氏硕果仅存的元老级人物,一举一动都受到各家士族关注,支遁放着支山寺不住跑去剡山,说好听的是切磋学问,其实就是受太原王氏委托,去盯住竺法潜。
司马丕继位后,邀请竺法潜时,也邀请了支遁,但在那之前,得知支遁要去剡县,任吴兴太守的谢安、会稽内史的王羲之先后发出邀请进行拦截。支遁最后实在躲不过去了,途经会稽时与王羲之会面,受邀住到了灵嘉寺,稍后又得其资助在石城山建栖光寺,去山阴讲经传法,明明近在咫尺却兜了一圈才到剡山。
司马聃死前,王、谢两家甚至使出了进入桓温幕府任职的绝招,以逼迫朝廷的方式来达到目的。何充死后,司马昱就已总理朝政,到司马奕继位后,再度受封琅琊王,并进位丞相、录尚书事。
可此时历仕元、明、成、康、穆、哀、废七帝的司马昱已经无力阻挠桓温了,说到底他只是善于清谈,以及和稀泥,书法也有一定水准,搞政治就是七窍通了六窍。士族出于利益压制皇权,皇帝不甘心解除了权臣身上本就脆弱不堪的束缚,不想权臣没心思去跟其他士族血拼,而是笼络其他士族将视线瞄向了皇位。
在剡山师事于竺法潜的弟子中,竺法友博通众典,随竺法潜学习阿毗昙经,一夜时间便能咏诵。竺法蕴善于经文解义,并能将佛理与玄学相合,最擅长讲解放光般若经。康法识不仅佛法精深,还以草书和隶书著称,师从王羲之的康昕工隶书、善画,与义兴太守羊欣齐名,但与康法识各自模仿王羲之的草书,竟不分高下。竺法济幼时便才华过人,文采不凡,著有高逸沙门传。
竺法汰奉释道安之命来到建康后,住在朱雀门外的瓦官寺,瓦官寺位于小长干,往东就是朱雀航,以及王、谢高门所在的乌衣巷。竺法汰身高八尺、风姿可观,本贯东莞郡,春秋时为东郓,莞为西汉时所改,原属琅琊郡,东汉末至建安初所设。
竺法汰在建康受司马昱所邀,讲放光般若经,司马昱亲至听讲,王侯公卿莫不毕集。这时候司马丕已死,在位的是其弟司马奕,进位丞相的司马昱带头翘班,这就能看出东晋朝廷中的大概风气了,跟同一时期主政前秦的王猛、前燕录尚书事的慕容恪相比,简直就是个渣渣废。当然,有士族高门掣肘,有权臣压制,司马昱除了和稀泥,什么也做不了,司马奕更是在做了六年傀儡后被废位。
竺法汰到建康前曾在阳口短暂停留,期间曾与桓温会面,邀请名僧集会,令弟子昙一驳斥荆州沙门道恒的心无义之说,双方引经据典道恒仗着口舌之利不肯屈服,释道安弟子慧远赶到后设难相问,道恒才败下阵来,心无义的传播至此停止,竺法汰所代表的则是般若学六家七宗之一的本无异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