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建元十三年(377年)盛夏,击败刘卫辰、内徙库狄部的刘库仁自盛乐至长安入觐。
为了款待这位来朝的“东单于”,苻坚命人在未央宫沧池附近设宴,宫中提前数日开始布置,资浅位卑的宦侍、宫娥自晨间凉爽时起,就分别拿着捕网、艾草束,三五成群的在岸上驱赶蚊虫、鸟雀。
六十多年前,前赵刘聪以平幽州之勋,加封已经势大难治的石勒,一连串官职中就有东单于的称号。
如今,前秦在一年之间,接连攻灭凉、代,其势头在时人看来,称得上是无可匹敌。
可就是这种形势下,将代国打崩了的苻坚却放弃彻底吞并之举,转而扶植了独孤部首领刘库仁,使之以一方部大掌领各部,而在其击败刘卫辰后,已是名义上的代国主宰。
毫不夸张的说,此时的刘库仁,在代国灭亡后的半年多时间里,迅速趁势崛起,成为新的塞北之王。
虽然在势力、名位上,刘库仁都和当年的石勒没得比,但却是从小部首领,一跃成为诸侯,对秦王苻坚的感激可想而知,再加上为了维护自身统治的法统来源,刘库仁在淝水之战后,无论形势如何败坏,也始终未曾叛离前秦。
枋头之战后,天下形势骤变,短短数载之间,前秦灭前燕吞并关东六州,又灭前仇池国,紧接着降服陇西鲜卑,夺取梁、益二州平定蜀地,再灭前凉、代国,统一北方,而边境上,吐谷浑称臣,高句丽、新罗、西南夷各部入贡。
这种局面,在臧否天下、品评人物成风的当时,在那些所谓的有识之士们眼中,前秦与东晋的形势,仿佛就是西晋灭吴之战前的翻版,距离天下再次一统似乎已经不远了。
“君侯,远来劳顿,沿途可还顺遂?”
长安城外,东北十里亭驿,许谦作为陪同,与尚书赵迁、秘书郎赵整一起郊迎入觐而来的刘库仁。
苻坚此时已是北方霸主,亲自迎接显然不符地位,加上有意对刘库仁敲打,派权翼这样的重臣去,也不合适,这才派了从征灭代有功的赵迁,以及近臣赵整。
“此番行止,民间安定,盗匪绝迹,商贾盈道,上邦大国之治,胜塞外远矣。”
刘库仁的话并不完全是逢场作戏的吹捧之词,亦有对前秦国势强盛、安定的真心感慨。
“刘侯,还请精简从者,约束部曲,随我等入城,城外亭舍自有行人安顿。”
赵迁与刘库仁并非第一次见面,代国内乱后降附,就是这位从征的尚书,在张蚝之后前往盛乐,迅速进行接洽、处置,二人之间打过交道,勉强算作熟人。
自苻坚继位前后,赵俱、赵韶、赵诲兄弟三人,或病故,或伏诛,此后十数年来,天水赵氏在朝中的大旗就扛在了赵迁肩上,而作为苻坚近臣的赵整,则是出自旁支的略阳赵氏。
赵迁言辞中提及的行人,并不是路上行走之人,而是九卿之一大鸿胪之下的属官,大鸿胪也称典客、大行令,负责礼宾事务。
受命在城外接待、安置刘库仁随行部众的行人有两位,都是原籍河东的士人,一个是郝稚,出自太原郝氏,与鸿胪丞郝晷、清河相郝略为同族。另一个,则是出身河东裴氏的裴慬,西晋末年,这一支裴氏入凉州避乱,前凉灭亡后,裴慬与叔父裴诜将家小迁回河东,居于解县洗马川,并在前秦入仕。
因关中连年天旱,苻坚下令修治水利,作为缓解、应对,泾水渠刚大致修成,人员、物资的征发、调度,可以说是自王猛改革以来,对前秦基层官员组织能力的又一次考验。
而刘库仁赶在此时入觐,自发响应修渠的百姓正陆续返家,一路上秩序井然的情形对他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再生不起与前秦为敌的心思。
当初在悦跋城附近的石子岭,刘库仁以逸待劳,占据先机和兵力优势,却被邓羌、范俱难等人合击打的大败,那并非是战略上的失误,而是在阵线接触后,难以对麾下各部形成有效的指挥,因此他在亲眼看到前秦的底层组织调配后,对比之下体会更加深刻。
“许公,秦主以外藩侯王之礼待我,令人深感厚遇,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可代国初定,今次远来,盛乐虽有燕公留守主持,仍不免忧思,还请为我分说长安详细,以期早日北还。”
为表隆重,迎接团将刘库仁从厨城门引入,厨城门连通直道,位于长安城北正中,可入城后却向东绕了回去,最终仍安置在平朔门内的来宾馆,一番寒暄将使者送走后,他顾不得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迫不及待的问策于许谦。
迎接的几人里,赵迁是受降代国时的旧相识,赵整是代表苻坚的亲信近臣,许谦则是近来受到看重的代国降臣,这样的安排都是为了让刘库仁宽心,可这并不能让他完全打消顾虑。
“君侯但可安卧,静心坐待,旬月之内,必有佳音。”
春夏交接之际,高句丽、新罗遣使朝觐长安,既是朝贺、贸易,也是请前秦居中调和,使海东三国达成停战,而许谦已主动请缨前往幽州传诏,作为脱身之策,只因迁就正在休整的高句丽、新罗联合使团,加上避过暑热,才约定在入秋时动身。
“此中有何缘故?”
刘库仁看许谦一脸从容,心中也安定不少,反而被其勾动好奇之心。
“凉州张天锡降秦,不久,晋廷遣中书王寻之入荆州,为监军使者。君侯道途跋涉,有所不知,半月前,桓豁上表,请以部将毛穆之、朱序分监沔、汉军事,并镇守襄阳。”
许谦身在长安,近来又极受苻坚看重,常伴左右以备顾问,消息十分灵通,而因为身在襄阳的释道安,江左但有风吹草动,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长安,而许谦本就是顶级谋士,结合这些佐证,对天下大事走向的判断,可以说是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
“???”
刘库仁的脑子没能转过弯来,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以我之见,桓朗子必是命不久矣,而秦主早有混一天下之心,若趁机向南用兵,为保北疆无事,君侯自可无恙。”
见刘库仁仍是一脸的费解,许谦不再多说,直截了当的道出判断。
“果真如此?”
刘库仁惊喜万分,但眉眼之间转瞬过后重现忧色,而他心中所忧,许谦一眼就已洞彻。
去岁冬末,苻登、窦冲奉命去乞伏部传诏,曾受封南单于的乞伏司繁随即在部中暴亡,而在这之前,乞伏司繁率部降附后,被留居在长安两年。
这是刚刚掌握代国大权的刘库仁所无法接受的,离开盛乐入觐长安,他就已经冒了天大的风险,真要是滞留在长安,几年后再回去,尚处在部落联盟制度下的代国也就没他的位置了。
刘库仁入觐长安,不光风险大,收益也同样巨大,做出这个决定有他自己的考量,并不全然出于燕凤、许谦的建议。
在心理上,刘库仁也早有准备,可一路上随着越来越接近长安,他的心境也在不停的变化,如今身处前秦统治最核心之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说是毫无畏惧,那纯属说瞎话。
“君侯且在馆舍将息待诏,余事数日之内,莫氏便可探知。”
长安此时是中原有数的贸易大都市之一,刘库仁此行还打着朝贡名义,进行避税贸易,而为他打理这一摊事务的人,就是世居雁门繁畦,代代经商以致家资巨万的莫显。
莫显并非汉人,而是鲜卑莫那娄氏,但汉化较深,他的父亲莫含,早在刘琨任并州刺史时,就被征辟为州中从事,专门打理边塞夷狄相关的事务。
刘琨为坚守晋阳,与拓跋猗卢结为兄弟,引以为援,为其请封为代王,这几桩事都有莫含从中奔走联络,后来拓跋猗卢向刘琨索求句注陉以北之地时,还求取莫含到国中担任属官。
莫含起初并不情愿,在刘琨以为晋效力、抗击胡寇的大义劝说下,才答应入代国任官,官至左将军、关中侯,举族在桑乾川以南筑垒聚居,世人称为莫含壁,因位于新平城以南,莫那娄氏也因此成为代国南都的镇戍部族之一。
拓跋什翼犍时期,莫含之子莫显被任为左常侍,时常参与军国大事,还与外戚乌桓王氏、世典畜牧的鲜卑庾氏,并为国中巨富,王氏、庾氏的豪富,来自与拓跋氏的亲近关系所带来的权力,而莫那娄氏则是世代掌握边塞贸易,千丝万缕的牵扯,迫使历任掌权者都不得不重视,与经营草原商路的辽东安氏也一向有着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