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温暖如春,寝殿里还弥漫着西域来的迷迭香味道。
外面有些动静,广皇帝便一下子变得清醒。
他微微扭过头,将目光看向帷幕后面的屏风口。
候在榻上的萧皇后,以及一左一右坐在榻下软几上南阳公主、正阳公主姐妹二人,连忙上前。
她们小心地服侍皇帝,并将他缓缓扶起后用锦棉被四周围好。
地上,本来也坐着的皇太孙杨侑、陈贵妃、崔淑妃、萧顺仪等人,他们也连忙站起,满脸忧虑。
“何事可奏?”
屏风口的一个女官,在萧皇后的示意下,低声喝问。
“启禀陛下,卫王前来复旨。一干逆犯,已悉数解入西隔城。”
外边,传来新任直阁将军王辩的声音。
闻此,广皇帝点点头。
他苍白的脸上,突然涌上一抹满意的红晕,然后抬起枯瘦的手指头,点点外边。
显然,对这个人和这个消息,他已经等了许久了,甚至有点等不及了。
“咳咳咳……”
一阵毫无后劲的咳嗽声,遽然响起,寝室里又是一阵忙乱。
阿布和孙思邈进入内室,想要行礼,却被皇后示意止住。
孙思邈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查看。
些许光景,他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只锦盒,从中倒出数粒微黄的药丸,让两位公主扶着皇帝用温水服下。
只是,皇帝的这次咳嗽显然来得有些凶猛。
咳咳停停,一时半会儿总还停不下来,浪费了不少药丸和水。
这情况,看得阿布暗暗心惊。
而前面忙碌的孙思邈,也一脸凝重!
好容易缓过来,广皇帝风箱一样的胸腔也终于安静下来。
他本来苍白的脸上,此时却浮现着一种骇人的粉红之色。
目光,看向床前不远处的阿布。
“皇上……躺下歇息……一会吧!”
萧皇后含着泪水,哽咽着求道。
“父皇……”
“父皇……”
南阳公主和正阳公主,早已经泣不成声。
地下的众人,也是面色惶恐,乱作一团,
广皇帝摇摇头,目露坚毅之色,不顾众人苦苦劝阻,示意满面忧容的阿布靠近身左耳旁细说。
说啥?
阿布所掌握的宇文一党逆贼的擒拿和押解整个过程。
阿布没法,就在准丈母娘复杂的目光中,在心上人吉儿痛切而关心的目光中,在万念俱灰心如止水的南阳公主的目光中……慢慢述说。
遇到关节紧要之处,广皇帝又低声反复询问,特别是几个儿孙叔侄遭难之前前后后。
作为这个计划执行的最高军事统帅,再加上他白鹭寺内候监正身份,阿布掌握的情况要远比其他人更为准确、详细和可信。
阿布的语言,虽然并无修饰,但也揭示了整个事件的波诡云谲、跌宕起伏的事实。
人性之丑恶、江湖之复杂、人生之奇幻、生命之短暂、际遇之偶然……
众人唏嘘悲痛,咬牙切齿,也叹为观止。
七
末了,萧皇后擦掉泪水,看了一眼眼神恍惚的大女儿南阳公主。
然后,她又面向神情委顿、面沉如水的广皇帝。
“……士及……和禅师……”
“哼,乱臣……贼子,罪……无可恕!”
广皇帝挤出几个字。
话语里,充满厌弃和决绝。
“母后不必顾忌孩儿之意……他……贼人不顾父皇知遇之恩,反而干下谋逆犯上、弑君祸国的大罪,且又已传书休了孩儿……”
“此,儿臣便与宇文家永为生死仇寇、再无一丝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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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师……毕竟是他也是宇文家的……”
南阳公主攥紧双手,决然凄然。
说完这些话,似乎也耗尽了这位大隋长公主所有的力气,软软地倒在妹妹杨吉儿的怀中。
她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插入纤细的手掌之中,竟然顺着指缝流出一串血珠。
恨,还是痛,或者是失望和破碎之后的无尽绝望?
八
“如果没有宇文士及的那张发散江湖的追补休书,南阳公主恐怕也是下场凄惨……”
“唉,生为天家贵女,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阿布心中默默叹息。
他突然想起那样一个人,那个一直坚守在潼关之上的三十九岁好大哥贺娄皎。
当初,就是这位帅哥,和南阳公主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唉,造化弄人!
如果不是他老爹贺娄子干死的早,哪有他宇文述和宇文士及的事情?!
谁能想到,恰恰是这场充满投机的政治婚姻,竟然还差点葬送了大隋的最后一口元气(前世就是如此)!
可怜好大哥贺娄皎,誓不再娶,接过他老爹的棒继续久守潼关天险,担当大隋铁门栓。
“看来,抽空得再策划策划了!”
“可再别让贺娄大哥错过了这弥补遗憾的天赐良机!”
“同时,作为好妹夫,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妻姐姐凄凄惨惨、遁入空门。”
“青灯古佛的,很不美!”
“再说了,以后如果真那样,吉儿妹妹也会时时伤心,嗯,舍不得啊!”
……
看着正抱着她姐姐南阳公主默默流泪的吉儿,阿布心里一痛,暗中下了决心。
……
广皇帝喝了些药汤,便示意将苏威、裴矩、来护儿、萧瑀叫了进来。
他当着皇太孙杨侑、萧皇后等人的面,低声安排了一番。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小小的精舍里,竟然发出一些压抑的呜咽之声。
月儿弯弯,云影低沉。
夜风凄苦,世间沧桑。
真是,有人哭来有人笑,悲欢离合不同调!
九
好容易从皇帝静养的三清别院里出来,已经到了子时。
一帮人顾不得疲倦,又来到上清观西路主殿之一文昌阁。
大家简单梳洗一下,便又胡乱吃了点宵夜,就连夜开始商议要事。
皇帝从南而来,就因为身体原因立即住进了上清观静修。
这文昌阁,便成了几个政事堂重臣重要的临时办公地点。
当然,皇帝之所以选择在这里休养,少不了神医孙思邈的一番建议。
西隔城山水俱佳,风光如画,
但因多水多林多山多石,所以也就多了风阴湿寒冷。
这种环境,并不利于广皇帝这种寒湿之症的身躯。
特别一提的,还是他身体上的白疕之症(也叫松皮癣,干癣,即后世的银霄病)。
此症,虽然需要保湿,但也要防止过湿,同时还要在防晒的同时要时刻保持温暖。
所以,孙思邈来后勘察宫中风水,最后便选择了上清观作为皇帝治疗休养的地方。
由于阿布的凭空乱入,此时代的洛阳城皇宫,大部分已经安装了管道地龙保暖系统。
预制的耐热陶管、铜管,将利用煤炭燃烧产生的热量,顺着空气和烟尘,传递到四处。
而寝殿内种养的花卉、放置的游鱼,也会让其在温暖的同时,保持着适当的湿润。
当然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孙神医本人毕竟走的道家的那条路子,所以在上清观里作息也算是适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