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船上远观时,剑齿虎只能看清这座城市的大致轮廓,直到亲身走进时,他方才感叹起城市的宏伟。所谓的“城镇”是完全不同于“族群”抑或“栖息地”的全新概念,传统的食物链已无法解释眼前的一切——没有捕食与被捕食,没有长途迁徙与随地排泄,在高大城墙的荫庇之下,是宽阔而繁华的商业街,是蜿蜒曲折又分节的纵横小路,还有建筑与建筑之间,几乎无法容纳两人并肩通行的狭窄巷弄,你几乎能在这里看到来自保护区任意一国的居民,且无论食肉还是食草,都不会相互攻击与驱逐,偶然的争执与冲突,出发点也绝非是为了食物或生存。对于自出生以来一直挣扎于原始荒野之际,精神长期紧绷以至于近乎神经质的剑齿虎来说,这里简直是宛若天堂。
整个城市基本沿着环绕山丘的外城城墙修建,自内城向外面四个方向笔直延伸的主干道两旁都种植了树木,仿佛绿色的分界线一般将城市分为四个主要区域——罗列着各色平房与豪宅的东部居民区,几乎可以买到一切食物、衣物与其他生活用品的西部商业区,紧挨着海岸线与码头的南部港湾区,以及最北边被称为“虱子窝”的贫民窟。由于救亡议会的举办以及仲夏盛典的临近,恩戈罗格的城镇已汇集了来自保护区全境各地的商人、工匠、苦力、杂耍艺人以及大量的游客,至于混杂其中的强盗、小偷与其他凶徒则更是数不胜数。商业街的主干道上挤满了来自保护区各国的动物们,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剑齿虎刚开始还试图大致清点下数目,可是他很快就放弃了——眼前涌动的脑袋甚至比腐烂猛犸滋养出来的白蛆还要多,而以他目前的数学水平,最多也只能数到三位数。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剑齿虎的兴奋与新鲜劲很快褪去,并逐渐变成了烦躁与难受。人多固然热闹,但各种麻烦也随即呈几何式增长。走在人挤人的街道上,举手投足间,不是踩了别人的脚,就是蹭了别人的肩,还有不知从何处伸来的一只只贼兮兮的手,偷偷将他那空空如也的口袋掏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有一次翻包的动静太大,终于被剑齿虎察觉了,怒不可遏的他试图捉住那只贼手,岂料小偷没抓到,反倒是掐到了一个丰满的屁股上,惹得旁边那位衣着性感的猎豹小姐大呼小叫,还没等剑齿虎开口解释,结结实实的一巴掌便扇到了他的脸上。
“天本就热的吓人,现在还得伺候这老些家伙。”行经一家宾馆时,漂亮男孩和剑齿虎还偶然听到了两个黑豹卫兵的闲聊,“你可敢信,光昨儿一天,我们这边辖区就已经发生了两起聚众闹事,三起持械斗殴,六七起流氓案,四起火灾,至于抢劫和盗窃那就更是数不清了。对了,金猫志愿军昨晚还在临近的码头旁捞起了两头臭狗熊,据说泡得都快发白了。都说熊瞎子酗酒,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失足掉进了海里,反正尸体到现在还没人认领……”话还没说完呢,头顶却突然倾泻下来一桶涮拖把的脏水,将这两只黑豹浇了个里里外外透心凉。
“呕吼,真是吓人的啦。”眼见着那两只火冒三丈的落汤鸡黑豹抬起头来,跟二楼窗口前乱倒水的保洁大妈开展一通激烈的口腔体操运动,在一边旁观的剑齿虎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起来黑豹老哥还真没说错,这儿可真乱。”正说着,他情不自禁地举起双臂护住了脑袋。
“嗨,巴希拉他们确实麻烦大了,多亏我们提前先走了,没给他们多增加负担。”漂亮男孩吐着舌头耸了耸肩,“一百来个黑豹骑士,外加一千出头的各国志愿军,怎么管得了这么大的城区……如果麻烦还是像这样层出不穷,恐怕老祖宗那边就得换个有办法的人来当负责人咯!”
话音刚落,还容不得剑齿虎有过多的思考,漂亮男孩却忽然拽着他急速转向,自涌动的人群中横向冲出了一条路,来到路边一家酒馆的门前。“欧耶,金拱门,我可算是找到你了!”大狮子一面指着店门前高悬的金色牌坊,一面得意洋洋地向他介绍道:“这可是保护区里的老字号连锁店了,据说它家的酒都是上了年头的老酒,卤牛肉更是堪称全境第一鲜。啊哈,你不知道酒是啥东西吗?别急,老哥带你来尝尝鲜……”
还没等大狮子介绍完,跑堂的狐獴小弟便已领着他们上了楼,一路走到二楼长厅的最里面。大厅虽大,通风却很良好,用餐的长桌与长椅上早已是座无虚席,本地市民、农夫与来自全境各地的旅客一起并肩而坐,跑堂的狐獴们端着各式菜肴跑来跑去,并手忙脚乱的从码列墙边的酒桶里倒出米酒或麦酒。
即便是在长桌的尽头顺利落座,剑齿虎却依旧难以放下戒备。在远古,独来独往的他习惯了捉到猎物后独自享用,偶尔遇见想来蹭饭的郊狼或者短尾猫,他也必然会报以猛烈的驱逐。眼下,用餐的食客不光数量众多且种类杂乱,甚至还有不少携带了棍棒乃至刀剑等武器。他和漂亮男孩这回出来的匆忙没带防身武器,万一真遇上事,他无法保证自己的双拳能使得上多大的用处。即便是跑堂小弟送上来了他们所点的饭菜,他却依旧还是有些心不在焉,胡乱扒拉进嘴里的卤牛肉与烤鸭味同嚼蜡,冒着气泡的啤酒更是一口都没动。倒是漂亮男孩依旧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风卷残云般消灭着眼前的美食。
剑齿虎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俩屁股都还没来得及坐热乎,便突然听得靠窗的方向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杯碗落地声,紧随其后的还有一声怒吼:“你们这他妈卖的是酒?妈的,老子在这里随便撒一泡尿都比你们这强!”循声望去,却见一头长相丑陋、浑身酒味的野猪正如提溜麻袋似的将瘦削的跑堂小弟提领抓起,将肮脏的口水如瀑布一般倾泻在小狐獴的脸上。
剑齿虎没见过野猪,不过通过之前漂亮男孩放映的碟片倒也略有了解。野猪虽以素食为主,但在几百年前的战争中却并未参加食草联盟一方,反倒是在战事的最关键时刻与猛兽阵营签订了盟约,故而国祚得以延续至今。大块头的野猪体型堪比狮子甚至是棕熊,并且向来性格彪悍,极为好斗,在保护区西境也算得上是一方霸主的存在,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更是鲜有谁敢招惹。
狐獴小弟哪见过这阵仗,自是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对,对不起大爷,我这就去重新打酒,只不过……这麦酒已经是我们家最好的陈酿了,如果这都嫌不行,只能……”
“嗯?你是想说猪大爷的口味不行吗?!”眼见小狐獴张着嘴欲言又止,野猪反而来了劲,不等小狐獴继续解释,他便狠狠地将对方扔在了桌上,震飞一片碗碟与酒杯,惊得周围食客如退潮般纷纷退开到一旁。
“怎么可以这样?”剑齿虎最看不惯的便是恃强凌弱,眼见野猪还不肯善罢甘休,便要冲上前去打抱不平。谁知还没冲出去两步,漂亮男孩却忽的拽住了他的胳膊,“蠢蛋,这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睁大眼睛看看!”
顺着漂亮男孩所指的方向望去,剑齿虎不禁心头一紧——野猪掀起的衣角下看得分明,正佩着一柄两尺多长的尖刀。刀!突围那晚与犬族小队的血战依旧历历在目,刺刀插入肉体狠命搅动的痛感仿佛又再度深入骨髓,他只觉浑身肌肉忽的松软了,腿脚也一时没了劲,任凭大狮子给他拽回了座位。
眼见着无人敢上前劝架,野猪的气焰更是嚣张,他狠掐住小狐獴的脖子,在桌板上来回摩擦着,“臭小鬼,猪爷爷今天非得替你爹娘好好教训下你。嗯哼,既然不会说话,就从嘴开始打起吧,先锤掉几颗牙叫你长长记性!”言罢,野猪抄起了沙包大的拳头,便要往狐獴的脸上狠狠砸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长厅的另一头忽的惊起一声大喝:“你在干什么?!”未等一众食客有所反应,便见一道极为迅猛的身影自长桌上方横跨而过,结结实实地一脚踢在了野猪丑陋的面孔上,速度之快以至于根本没人反应过来。只听得一声哎呦外加一阵沉重的碰撞声,待剑齿虎回过神来时,野猪已然倒在了墙角呻吟不止,背后的墙壁上还依稀残留着他方才亲密接触的印迹。
直到这时,众人方才想起来将视线投向来者。只见踢飞野猪的汉子身材健硕,足有接近两米高,身着志愿军的灰色衣袍,裸露的右小臂上系着几圈锁链,面相约摸四十岁上下,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左右脸颊分别横贯着三道斑斓条纹,留着寸余的短发——却是一头壮年雄虎。老虎同样不属于剑齿虎原先所在的时空,他先前对老虎的所有了解也仅限于动物园里那几只完全驯化了的乖乖虎,与眼前这般英武形象完全是两码事。剑齿虎也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汉子!不论是史前抑或是当代,都难得一见此等英雄豪杰。旁边的大狮子总是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然而依他之见,唯有似眼前这只斑斓猛虎,方才称得上“英气勃勃”这四个字!
老虎面无表情,一副不是很开心的样子,自他浅蓝色的双眸中看不出半点情绪波澜,可捏得嘎吱响的厚实大手也在暗示着他似乎并不介意好好打一架。
恼羞成怒的野猪扶着墙挣扎站起,抬手揉了揉沾上了鞋印的脸颊,“哪来的混蛋野猫,敢坏你猪大爷的好事!”正说间,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尖刀,如一阵旋风般狂啸着向老虎冲来。
老虎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仿佛是压根没把野猪放在眼里,他只是平淡地展开双臂准备迎敌,并在野猪冲至近前的一刹那猛地伸出粗壮的双手,在半空中分别擒住野猪的两只手腕,他的力气很大,蛮横的野猪竟一时无法挣脱,只能铆足了劲挺着刀尖往老虎怀里猛撞。块头大致相仿的双方就这么僵持了好一阵,也没能分出高低。
正当大伙看呆了的时候,老虎却突然开了口。“喂,小鬼。”他并非是对野猪挑衅,而是在跟身后有些吓傻了的小狐獴说话,“起开点,如果不想被误伤的话。”
小狐獴这才幡然醒悟,赶忙连滚带爬地逃开到了一旁。
“呦呵,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啊?”大汗淋漓的野猪看起来依旧气焰嚣张,“等着瞧吧你,看猪大爷怎么把你……诶呦!”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声响,野猪突然痛得大叫了起来——却见老虎的巨掌只是稍稍施力,便如折筷子一般干脆的折断了野猪的右手手腕,所持尖刀也应声落地。下一秒,在众目睽睽之下,雄虎如扛麻袋似的将这二三百斤重的野猪高高举起后扔向房门。撞开了房门的野猪就这么像皮球一般狼狈地沿着楼梯一路滚了下去,就此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在食客们一致惊诧的目光中,老虎拍了拍手,仿佛是嫌弃方才收拾野猪弄脏了他的手似的。他完全无视了众人的围观,只是平静地回到长桌前,坐在了两名同样身着志愿军灰袍的同伴身边,另一只老虎叫了声队长,将装满麦酒的木杯推到了他跟前。雄虎却依然还是那副平淡的神色,只是默默喝着酒,吃着肉,即便是一旁的同伴们有说有笑的继续聊起了先前的话题,他也依旧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