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金猊精心准备的最后一张底牌,同时也自以为是最致命的一张王牌,足以击碎莫格里心底的最后一道负隅顽抗的防线,事实也确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原本憋着一股劲预备反驳的莫格里登时完全哑了火,再加上严重伤口的持续烧灼,她已经彻底丧失了与金猊对峙的底气。而当原本仅攥的拳头忽的松开,泄了气般的无力瘫在一旁后,她苦笑着摇起了头。
“是,你说的对,我确实没有资格染指这个王位,父王他若是看到现如今的这番场景,想必也是会对我失望透顶吧……是本王的天真与稚嫩,摧毁了父王留下来的一切,错的不是你金猊大人,而是我。既然落得这番下场,也正是我应得的报应呀……”
“金猊大人,本王愿意亲手为你草拟手书禅让王位的诏令。”她久违地再次用上了“本王”作为自称——或者说,是最后一次戴上那副名为“路易王”的虚伪面具,“无需再经由御前决斗或者什么宫内政变的谎言作为流程,本王愿意亲手赋予你继承大统的法理性,随后要杀要剐任你处置……但我有个条件。”
她抬起软绵的右臂,顺着视线一并扫向身后在刺头军包围圈内瑟瑟发抖的一众己方支持者,“你不能伤害他们,既然你可以通过本王之手获得继位的法理性,那么他们也在无理由与你为敌,如果可以的话,本王甚至愿意亲口说服他们,作为他们转移效忠的保证。至于禅让的理由,你们就随便编一个吧,就比方说本王因急病意外驾崩之类的……”
“大王!”山魈大白牙与其他几个硕果仅存的忠实臣属发出了哀嚎,“您不能……”
“我意已决,倘若你们还依旧愿意认我这个大王的话……那就照我的去做!”尽可能以严肃的声线遮掩住自己的抽泣后,莫格里再次抬手指向了——身后的天罚,“至于这位天罚先生,或许金猊大人您确实容不下他,但还是请听本王一言。本王既已驾崩,坐稳王位的金猊大人您也就再无道理去与保护区作对,既然如此,本王还请您能够暂时饶恕过他,哪怕是把他重新关回黑牢也罢,留他一条性命吧,国际局势瞬息万变,哪怕是你们现在用不到他,或许将来也能有机会利用到他,包括狼女王和她的狼伙伴们也都一样……死者的价值是死掉的,生者的价值才是活生生的,老祖宗留下来的道理,金猊大人想必也是知晓的吧……”
“嚯,又是开条件啊,真把咱家当成什么交易对象了啊,倒是真挺有趣……不过嘛,也是可以接受的。”莫格里确实没猜错,金猊眼下所最需要的恰恰正是继承王位的法统,毕竟他先前的一切操纵、一切手段都是以此作为最终目的的,眼下既然有捷径可以抄近道了,他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按原计划绕远路呢?既然如此,换得他相当程度的让步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金猊一改原先的丑恶嘴脸,重新换为了先前宣誓盟约时的庄重神情,“只要大王愿意主动献身,并亲手草拟下禅让的诏书,我方便愿意接受大王您的全部要求,对这些乱党以及保护区的外人一概既往不咎。”
“若是金猊大人愿意接受条件,我方也就再无异议。”忽视掉身后大白牙虚弱无力的劝阻后,莫格里用尽全力举起颤颤巍巍的右掌,“那么,就向盟约,宣誓吧……”
“且慢,我方还没发表意见呢!”
突如其来的抗议顿时令全场视线再度集中汇聚过来,莫格里也的确是吓了一跳,过了片刻方才惊觉他们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声音来源——
剑齿虎,天罚。
“别忘了,眼下会场里可不止有路易王还有你金猊的势力,还有第三方的立场存在呢,那就是保护区方面——没错,就是我。”他一边说着,一边令自己原本高举的右手悄无声息地向下方滑落,并最终默默握着莫格里那只原本预备宣誓的小手一并放下。“啊当然,现在保护区方面就我一个在场,所以我的发言就姑且代表整个保护区的发言了吧,各位请听好——”
刻意以清嗓作为停顿后,天罚紧随其后宣布道:“我方的态度是——反对!”
如此大言不惭、自不量力的发言必然收获的是全场一致的嘲笑声作为回应,“我说,天罚先生啊,又是哪根脑筋抽了呀,快说快说,没准英明神武的金猊大人还能帮你看出病状来源。”吉吉一边拍着肚子一边大声放肆说道。
“天罚,你,你这是……”无瑕低头查看莫格里的表情如何,但天罚确实感受到自己掌心紧握的那只小手攥得更紧了,“明明这就是保全你,还有狼女王一行的最好方案了,你为什么……”
“什么最好的方案啊……咳咳,需要重新复述下我们保护区的立场吗?我方愿意与路易王陛下治下的班达尔·洛格化干戈为玉帛,消解往日的仇怨,重新缔结为盟友关系,共同对抗犬族政权及其背后的人类扶持势力……注意哦,是‘路易王陛下治下的班达尔·洛格’,至于什么金猊大人?嘿嘿,不好意思,我们不认。”
这番说辞确实不是他天罚凭空生造出来的谎言。或许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是抱着争取营救紫葡萄一行的责任而来的,甚至是为此不惜与卫戍城市的王都守备军大打出手。然而经历了一整天如此惊心动魄的变故后,他的初心已然发生了改变——无论是身陷囹圄中的紫葡萄等狼,还是被困朝堂之上的莫格里,于他而言并无任何轻重缓急的区别,都是需要他所拯救的对象,纵然有舍弃一方去保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另一方的条件,他也是绝不会答应的。
这也是他最后的底线所在,甚至是不惜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唉,糊涂呀。”就连另一边的金猊都侧着脑袋以表示自己的无法理解,“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不知道一个小女孩能给你灌上什么迷魂汤药,哪怕是到了这种地步也依旧是执迷不悟,真是遗憾……我倒是有些欣赏你的执着了呢,剑齿虎,敢问就这么一个毫无价值的前朝余孽于你而言,究竟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价值呢?”
“价值?原来金猊大人您一直是以可供利用的价值来衡量每一个人的作用吗?唉,我可没您这么的小肚鸡肠,任何人任何事都得斤斤计较到这种程度,对我来说,不放弃任何一个伙伴才是最永恒不变的价码所在!”
“咦,伙伴吗?”
“没错,就是伙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绝不会放任任何一个伙伴在我面前出现牺牲!”大张旗鼓地说完这段极为装酷的台词后,天罚这才发现提问者是怀中的莫格里,她依旧是以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凝视着自己,只是在瞳孔深处折射出了更多来自心底波动的憧憬、惊喜与感激。
他在心间油然而生了更多的勇气,并继续以义正辞严的口吻将心间原本累积的情绪尽数倾泻而出:“对于伙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至高无上的承诺,既然已经说出,那就绝无可能半途而废。我们的梦是不染尘埃的,就算不小心跌到地上,也要地将灰土拍去,还原一个梦最初的样。正义之路从不孤单,或许结局未知,但我始终坚信一点——邪不压正,正义必胜!”
“所以呢,你又能做些什么呢?都什么年代了,还嚷嚷着邪不压正,真把自己当成什么正义的伙伴了啊?”吉吉的捧腹大笑分明透露着鄙夷与不屑,“谁能代表正、谁能代表邪?这里是班达尔·洛格,讲究的是最原始、最野性的适者生存森林法则,力量即为正义,强者才有话语权!你屁都不是,有什么资格?能干什么?”
“能干什么?呵呵,当然是——把你们都宰了呀!”
“你——你疯了啊?!”
此番回答下来,就连最不正经的吉吉也被这言简意赅的疯狂言论惊得一时语塞,围观的一众刺头军士卒也紧跟再次炸开了锅,然而天罚却并无过多心思去在乎他们的感受了。剑齿虎迅速脱下外套,与残破的斗篷一并包裹住莫格里的小小身体,以极为轻柔的动作将她搀扶着在地上坐好。
“你说她欺骗我、利用我?不好意思,用不着她拉拢,我就是想在光天化日之下狠狠揍你一顿!”
在起身的同时重新拾起跌落在旁的半截断剑,天罚愤怒的双眼死死紧盯向数十米开外的金猊,“今天,就让我替天行道,宰了你这恶贯满盈的老贼!!!”
“呵呵,就凭你?嗨,执迷不悟啊……来,送他上路!”
“得令!”热水三巨头应声而出,各持兵刃再度杀至近前。
“你们……不能……”
“行啊,来较量较量吧!”脸色煞白的莫格里刚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天罚却早已猛蹬地面向前飞去,高举残余的半支断剑,剑锋横向水平劈砍,目标直指三巨头正中间的勒布隆,全然不顾武器长度更占优势的敌人将会更早一步命中自己的这一既定事实。
换句话说,他这是拼上老命了。
倘若他这豁出性命的会心一击能够得手,或许足以将对方的脖颈整整齐齐劈成两截——前提是小帝皇跟他硬碰硬的话。
结局恰恰相反,就在天罚出击的一刹那,三巨头踩着从容不迫的步伐各自散开,并在天罚再次落地的一瞬间重新形成了最开始的三角夹击阵型,只不过这一次,仅凭半截断剑的天罚再也无法依靠长剑的精准招式施展防守了。
没有过招,没有格挡,战斗迅速失去了悬念。波士以鳄鱼剪钳制他持剑的右手,而维德的长鞭也精准卷住了他的左手,正面的勒布隆随即展开猛攻,飞舞而出的巨锤命中天罚的侧肋,与肋骨沉闷碎裂声一并呈现的,还有半边皮夹克被锋利棱角掀开的清脆撕裂声。
“糟了……”此时此刻巨锤距离天罚的心脏仅仅不到半尺之遥,只需借由余威继续展开横扫,便能轻松将他的胸腔完全打得粉碎。
但是——巨锤在半空中忽的被主人紧急施加了反作用力,转而劈向他鼓鼓囊囊的夹克衣角。伴随着衣角的敞开,口袋中的一件物事旋即应声飞出,玲珑剔透的外表轮廓完美反射着在场每一对投射而来的目光。
那是云尾线交给他的魔道水晶。
还未等剑齿虎回过神来,两旁的波士与维德又同时将武器击打在他的身上,失重感迅速包裹至全身——他被平地里直直打飞出去很远,并最终重新狼狈地滚倒在莫格里的身旁。说来也巧,这也是他刚开始出击的位置。
微微闪烁蓝色光晕的魔道水晶也已几乎同时掉落在勒布隆的脚下。
“天罚!天罚!你为什么非要逞强啊……”莫格里赶忙护至近前,以自己的膝枕垫住天罚的后脑勺,可谁知倒在地上的剑齿虎全然不顾内伤在身,反而以仰面的姿态发出了疯癫般的狂笑,越笑越大,越笑越怪,直到胸口汹涌上了的血块堵住了喉咙,令他不得不以剧烈的咳嗽喷吐鲜血。
他确实太过自作多情了,真以为对方的最终目的是取他这一条小命。他早该想明白这点——剑齿虎是无足轻重的,最重要是魔道水晶,事已至此,他再也不可能以此作为渠道,将记录自己所见所闻的记忆画面泄露到班达罗格以外的任何地方了。
“你们居然……无法通过御前决斗获取水晶,就要阴谋强取豪夺吗?明明之前都已经向盟约宣誓了啊!”可怜的莫格里仍在为了他而据理力争。
“向盟约宣誓?哈哈哈,大王您有所不知啊,班达尔·洛格向来流传一句俗语:我们没签过的纸,那就都是厕所里的厕纸。”吉吉将军以摇头晃脑的姿态嚣张回复道,“口头约定有个屁用!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呀!勒布隆,摧毁水晶!”
小帝皇大声应了诺,随即高高举起铁锤,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脚边的魔道水晶,清脆的破碎声立刻响彻了王宫大殿的每一处角落。
包括莫格里在内的绝大部分保守派班达尔都心里一沉,仿佛是同时失去了期待翻盘的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
然而,一个心跳的间隙后——
与水晶碎渣接触的锤底突然爆出了无比炫目的蓝色闪耀,并正在有如蓝色的湖面一般快速由点及面地开始向全场扩散。
勒布隆脸色骤变,“这是什么——”话音刚落,他与周围一整圈的班达尔便已被席卷而出的冲击波掀倒在地。
未受波及区域的观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牢牢吸引了全部的目光,却见以水晶碎片为中心的小片范围地面上凭空出现了摇曳蓝色光芒的漩涡,并且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向上方的半空延展出显而易见的轮廓。
如果以常理判断的话,应当将其比喻成一扇“门”。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被部下七手八脚搀扶起身的金猊大人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他骗了我们!这根本不是什么记忆传输装置!这是什么?!”
“呵呵,废话。要真有这么方便的东西,那些恐怖直立猿还何必费尽心思发明什么照相机呢?”天罚在咳血的同时还不忘以手指扫了扫自己的鼻尖作为装酷。
“你,你……”
还没等金猊再说些什么,却见场地中央再度激荡起蓝光的涟漪,以此作为背景,“门”的中央部位缓缓浮现出一道细长的──但是肉眼可见强烈存在感的暗黑剪影。
那是某位女性的轮廓,从圆润的耳廓不难判断,来者属于猫科。
更多的细节也迅速浮现眼前,能看到黑色的斗篷、暗红色皮革上衣、缝制了铁板片的两侧裙摆、打上了光滑铆钉的靴子、梳理成高马尾,宛如红飘带般飘扬于脑后的赤色长发,以及最具有标志性的——传递着猛烈杀戮之意、对视之后不禁令人后心发凉的金色双眸。
“哇——是狮子!是狮子!”当来者完全从光芒波纹中脱身而出,以潇洒的降落姿态踏上大理石地板时,吉吉与他的部下一齐发出了哀嚎。
“补充,还是最可怕的母狮子!毕竟听说你们这些家伙似乎不怎么看得起女性嘛……”
以犯贱口吻进一步加剧班达尔们的恐惧后,天罚只觉这两天以来持续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得到了暂时的舒缓。凝望着出现在不远处的那道活跃背影,他一边强行抑制着胸间翻涌的万般感慨,一边轻嚅双唇,将那些噎在嗓子眼里没能说出口的字词无声吐息——
好久不见,红姐,想你了呢。
下一秒,来自玛莎大姐头——红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班达罗格王宫的大殿。
“让你久等了天罚!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