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野是疼醒的,意识恢复睁开眼睛,跟着喉咙也张开了,奋力但又虚弱地张合,发出咯咯的声音。
“呼……”
病榻上身子挺直,似拉满了的弓,许久才脱力般垂落下来,重新躺回去。
这时候才有真切而实在的感受,腰腹和肩头上的两处伤势开始发作了,一处是被倭刀斩伤,一处是被手里剑戳中。
王野忽然觉得讽刺,曾几何时,他因游戏研究过这些兵刃,现在心中却只有长久为敌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厌恶。
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三个月了。当兵也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时间,竟能让人习惯跨越了五百年的生活,他从二十一世纪来到了十六世纪,迄今已没半点不熨帖。
甚至比常人更明白怎么活着。
王野没有冒然动作,而是干脆闭目养神,静静躺在伤床上,时不时抬抬手,动动脚,体会细微动作中身体保有的机能。
伤势被缠裹保护得很好,肯定不会恶化,他在心中默数一分钟。
躺下吧躺下吧,身体时刻想要给懒惰的借口。
而他说:起来。心灵给身体以最后通牒。
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清晰听见周围升腾起一些哀嚎的声音,从沉重的鼻息里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地跳跃出来,正如他刚才的惊醒一样。
营帐里受照顾的伤兵永远不止一个人,一个营帐约有四五十人,有人在昏厥,有人在啜泣,有人在叹息。
也有人在痛骂,充满情绪、怨愤、不甘和恶毒,但彼此间的默契是不打扰休息的同僚,于是痛骂也是暗暗痛骂。
来到这里的人,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大约会觉得人生来就是为了受伤、受苦和受折磨的。但看得久了,呆得久了,不会这么想。
许多坏消息,唯一好消息是营帐顶住了呼啸的风,风发出的声音很大,声音越大也就越安心。
再远一些就是潮水的声音,这是横屿岛的特色地貌。
横屿岛距离宁德县漳湾东侧十里左右,潮起潮落,变幻地形,起时与岸隔世,一片汪洋,落时显露路径,淤泥成滩,是成易守难攻之处。
倭寇侵占此巢,久据为穴,是选对了地方——但选错了对手。
谁让戚家军来了呢。
……
……三、二、一。
“起。”
王野艰难地站起,腰腹曲着,左臂垂下。
受了伤的他身上并存着壮硕和虚弱两种状态,一身骨肉匀称,结实饱满,只是带伤。
营帐门口有人守卫,觉察有人出来,警惕按住腰刀,一抬眼看到了是他,惊意顿去,眼睛一亮,尽是暖色。
“野儿,好样的,那样重的伤,只倒了三个时辰。”
王野没半点儿他所讲的那样英雄,撑在营帐的支柱上咧嘴:“熊哥,我昏迷了多久,战局如何?”
“战局已定,倭奴在岛上四处逃窜,大家伙儿分兵三路:追杀残部、解救平民、安置伤员。”陆汹说好消息,但脸上没有喜色。
王野先开心,嘿嘿笑了两声,但观察到陆汹的神色,笑声渐渐消散,像是一条路径渐渐没了前方。
“……老董他?”
陆汹摇了摇头,指向了一个方向:“当下无需伤员,去看看吧,他是为了救你而去的……”
天色蒙蒙亮,就着微白的光分辨出岛屿上的血与水,细细雨披,点点腥风。
这场仗打了一夜,听起来很长很不容易,但横屿岛被占据三年之久,一夜就收复回来,其实可以用势如破竹四个字。
此时横屿岛的确已经被戚家军全面控制,入目来来往往、行色匆匆,俱是同僚,大家收拾残局之暇,也不忘相互点头示好,喜悦的氛围显而易闻。
王野没办法那么开心。
他知道,这些人开心是因为胜利了,而且战友皆还活着,可自己开心是图个啥呢?
当然没人知道他是死了兄弟,他大可以装作和所有人一样快活,可他自己知道。
他妈的。
王野终于到了目的地,那是一片被挖掘开来的荒地,鼻子里闻得到臭气和死气。
所有与死亡有关的工作都在这里进行,避开了正常的营地,十几个同僚持刀拿剑,看护着一些被俘虏的倭寇,令他们搭建棺材、挖掘坟墓。
旁边宽阔地带分列了两片尸体,一部分是被好好安置,容颜肃穆,那是战友。另一部分则胡乱弃置,不管不顾,那是敌人。
在这儿领头是一个拿纸笔墨汁的军官,正在记载什么。旁边的将士们时不时拿刀鞘抽打那些干活不利索的倭奴。
王野来了,众人一抬头,看到模样,便就了然。
“来见兄弟?”领头问。
王野硬邦邦说:“还有仇人。”
这话有点虎,几个同僚对视起来,军官好像有点难办:“自家人有名有姓有来头,我们可以查。但仇家嘛……”
王野描述了起来:“他会功夫,有本领,用的刀和普通倭奴不同,刀鞘上有独特的铭文……”他知道那是日文,但不知道是平假名还是片假名。
如此情形可大不一样,普通的倭奴随处可见,难以分辨,似这般还很有辨识度的。
果然,军官很有文化,听罢了便拿笔在纸上划了两下,赞赏道:“你还挺了不起,杀的不是武士就是忍者。这些家伙便入江湖,亦能跻身高手之列。”
把白纸举起来,给王野晃晃:“刀鞘上铭文,是不是这么两个?”
王野摇了摇头。
军官低头又书写起来,并解释道:“前个是‘服部’,这个是‘猿飞’,还有柳生,上泉……你再看看?”
王野眼前一亮,这次的正确,原来仇家姓猿飞!
他问了军官一遍这玩意儿怎么念,军官教会了他,听他咬牙切齿翻来覆去地念叨几次,似乎要把这名字吃下去。
军官带他来到一批倭寇的死尸面前,给他讲述:“这些俱是叫猿飞的。猿飞的意思是像猿猴一样灵动飞腾,上树下水,个子越小,能耐越大。”
伸手指了个形貌猥琐的矮矬子:“你看里面这个,最害人的是他,听说带走了五六个兄弟。你且瞧去,是不是你们那一队得手的?”
王野摇头,耸耸左肩,指指腰腹:“俺们一队五人,就一个去了,待杀了他,我也就这副模样,另外三个一招就倒,轻中伤。”
军官恍然大悟:“哦,我知道是谁了。”
领着王野越过好几个猿飞,指着一个中等体型的:“是这个罢?怎么没头?”
王野也发现他没了脑袋,正自疑惑,对不上自己脑中的丑恶相貌。
随即才想起来,哎哟一声,一拍脑门:“没头的正是,我昏厥之前砍去,忘了。”
军官翻个白眼:“不早说,没头的就这一个,用不着麻烦了。”顺手把刀递过来:“挫骨扬灰,不在话下啊?”他当然知道王野的目的。
王野以完好的右手拿了刀在手,一边砍那没头尸体,将之分尸泄愤,一边询问:“我取此贼,该是厉害的,还是不厉害的?”
军官努了努嘴,示意一观体型。
王野顺着看过去,渐渐有些沮丧,因为印象中的对方十分厉害,费了好大功夫,可是在猿飞之中体型适中,不大不小。
他一边继续砍尸体,一边看向那最小的一个,疑惑道:“怎么这个能耐最大,却不是害人最多的?”
军官抬头看他一眼,言简意赅:“他个头小,胆子可大,折了咱们一杆旗子,腿子跑得如车轱辘,直奔戚将军去了,自然一个人也没害得。”
王野这下就没什么不明白了,俞龙戚虎嘛,这名头谁人不知呢?倭奴也是胆大包天,戚家军的大旗也敢折了。
费了些许劳累功夫,将那“猿飞”分尸成七八十块,王野才往老董那里去。
老董的尸体被安置得很好,生前他被“猿飞”一刀腰斩,但兄弟们不曾亏待,将尸体找到拼凑起来,裹上白布,面容安详,死而瞑目。
王野在他旁边坐着看了许久,方双手合十,跪倒在地,磕头连拜三下。
……
那是昨夜的事情,戚家军渡河攻岛,一击而胜,倭奴大势已去,干脆化整为零,各自潜入山林之间守株待兔,捕捉自己的猎物,能害几个算几个。
五人小队深入其中,第一时间遭遇的是猿飞偷袭,难以结成三才阵对付。
猿飞刀法精熟,身法灵动,倏然而出,宛若异妖。一照面刀光连蹿,三个人应声而倒,纷纷丧失战斗力,同时掷出手里剑,瞄准了王野。
王野左肩中了一击,一声不响,右手一按腰刀弹出斩空。生死也就在那一瞬,他没有斩中猿飞,而是格挡了猿飞直取他胸口的第二斩。
“好快的鬼子!?”
猿飞胜在灵动,但倭刀不善用于拼力,虎口一震,刀口崩裂,身子在刹那之间僵直。
黑夜中火花四溅,两虎相争,真正的赢家是老董,他乘势而动,腰刀动如流光,闪若晨星。只一刀,猿飞的手掌放出血光,四根手指飞上了天空。
老董当即从鼻子里哼一声,咧嘴一笑。事后来看,此乃临战大忌,实在不该。
只是倭刀常以“劈砍”为用,双手最佳,单手使用,威力将大打折扣。照着过往经验,这一刀应当使得猿飞杀力大减,难怪老董得意忘形。
老董的错误在于信赖经验却用错经验,他没有遇到过如猿飞一样的忍者,这些人用太刀但不全依靠太刀,真正的威胁在于层出不穷的暗手。
猿飞惨叫一声,但是一张开嘴,一连串的细针从口里吐出。老董前一刻的大笑似乎都还没有结束,身子一颤,一声不吭,仰面倒下。
王野刀光再至。
要说体魄,王野其实不下于猿飞,力量就等于速度,他也不会比猿飞慢。但是对力量的掌控就差得远了,猿飞竖手还臂,挡在面前。
刺啦一声,忍者裹身布匹被刀锋一触即破,之后却并非血肉之躯。一抹乌色金属光泽落入王野眼眸,这是倭岛忍者臂甲。
这时期的倭岛制甲技术,本不能够抵挡千锤百炼的大明单刀。
然而猿飞自和刀锋一经纠缠,手臂畸变拱动,发劲一错落去,便就卸力,顺刀势而下,摩擦出大量乌金色泽的光火。
阴流秘术之“活人剑无刀取”。
用中国话说,即“空手入白刃”功夫。
阴流祖师名唤爱洲移香斋,乃是山中悟道之武人,谙就“猿飞”之术,自诩“阴流”,正取自孙子兵法中“难知如阴”的要诀。
“无刀取”是阴流至高无上秘诀,势成之后,在中原亦为一流高手。
猿飞练得自不到家,但二一添作五,有了臂甲垫着,也成一股劲力,潜伏大臂小臂之间,起如蛇缠,伏如蟒裹,几如内家真气一般玄妙。
一个呼吸之间,黑暗中来回来几下,极为快速的拉扯,王野如陷泥潭,总是慢人一步,手中腰刀已分不清是你的我的。
心驰摇曳间,猿飞手如穿花蝴蝶,无声无息贴着刀锋戳出,来掐王野的脖颈。
王野撤刀后退,待到看清,心叫不妙。这只手掌,恰是断了四指,被他一掌拍开,但已落入陷阱。
对方想的不是靠这残肢伤敌,也伤不了敌——只求他为了拦截,出现破绽。
猿飞另一只手潜藏在暗处,五指完好,早已蓄势待发,握太刀在掌间,抬手一扬,势成漆黑林间飞起的一道乌光,擦过王野的腹部。
王野身子一僵,跌倒在地,肠肚间一片冰凉,鲜血如注。
猿飞桀桀冷笑,正待追击,踏出来了一步。但他千算万算,没料到的是老董舍生悍勇,倒而不死,忽然长身而起,大喝一声,一把从后擒抱。
他怒吼一声,手腕扭转,一刀倒切,将老董斩成两截,动作也被拖延。
“动手!”老董的声音。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王野想也不想,抽刀在手,一刀大光起,将猿飞脑袋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