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村的老姜干完了活,遇到了合适的天气,就会在田埂上晒太阳。他伸着懒腰,头朝东脚朝北,光从脑袋照到脚底,像是水一样流淌过他的身体。
等到最后一丝余晖从脚底板溜走,便代表着离夜晚不远,他的婆娘做好了一桌饭菜,娃娃丢掉捡来的树枝,洗干净脚底的泥巴,又是一天过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面朝黄土,一辈子不知不觉,从生到死。所有的农人都是这样。
但今天不一样,老姜听到了轻灵的脚步声,闻到了饭菜的香气。他睁开一只眼睛,一个提着食盒、佩戴黄花、布衣木钗的姑娘映入眼帘。
她站在不远处张开双手,走在一条很细的横木板上,小心翼翼,努力保持平衡。木板下是一条溪流,嘴里边儿轻轻哼着歌儿,和溪流的声音相映成趣。
老姜看到这般童趣,忍不住笑了:“董家妹子!又去给你家王小子送饭吃?”
董秋回过了头,面无表情纠正道:“说了是我表哥。”说完之后,仍是张开双手着保持平衡,身子摇摇晃晃在横木板上前进。
直到最后一步才跳了过去,往山中去了。
“还说表哥?哼哼哼,小丫头片子。”
老姜闭上眼睛,在地伸了个懒腰,换另一个姿势,继续自己香甜温暖的午睡。
嘴里面则嘟囔着:“你娘亲家姓刘,我婆娘早诈出来了。问王小子,他连这个都不知道。情郎便情郎,表什么哥!?”
……
数十丈的瀑布飞流直下,气势磅礴,在最下方湍流之中,赫然有一尊身形。
只看他上身赤裸,下身着短裤,盘腿而坐,一身流线型肌肉,充沛但不庞大,皮肤微微显出黝黑,似乎一座铁塔,双手结不动印。
千万钧水浪洪大,声似霹雳,势如奔牛狂马撞击,他竟稳若磐石,丝毫动摇不得。
这人正是王野。
他在修行《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之中的石身一道,足足一月有余,戚继光说得没错,王野的确武学天资极佳,进度颇为喜人。
而现在,他静坐着给瀑布冲击许久,打磨体魄,亦只能算是“石身”修行之中的静功“违害鬼”。
世上许多武学,修炼路线千变万化,大体可以分为“根基”“招式”两条路,少数是一些奇特心法,起到“易容”“疗愈”“换声”等辅佐作用。
而根基一条之中,又有“动功”“静功”两条路线,通常也代表着外家、内家。
而大凡高手,以“内家真气”为登堂入室的门槛,如岳不群的紫霞神功、左冷禅的寒冰真气,自然不太看得起动功,视之为卑下玩意。
进一步许多人所皆知的无上大法,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大名:易筋经、九阳神功、九阴真经……皆是这一条路线的进阶。
《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却是最朴实无华的路数,即以动功为主,静功辅之,以外家入内家,与江湖把式、卖大力丸的属同一种画风。
只不过大凡九成九的这类武学,没有静功。就算有,只是盘腿打坐,养育精神,其实动功部分,亦不过练拳套招,磨砺体魄而已。
如此武功,自是难有成器的份儿。
在性质上,《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和它们并无不同,只不过有一点变化:加大剂量,下了猛药。
本属于“养育精神”部分的静功,亦要在瀑布之下接受万钧水势冲击,更遑论动功之惊心动魄?
而事实上,王野也的确是在养育精神念头。
董天宝是佛家少林寺出身,且极有可能是百年间与张君宝同列为最出色的二位少林寺弟子。他对佛法嗤之以鼻,但自小修行诸功法,已然根深蒂固。
而佛法以观想起念,劫落肉体,再生真气,这本来是七十二绝技的路数。
昔日有宋一朝,绝顶高手萧远山、慕容博、鸠摩智,都是强练七十二绝技,闹得走火入魔,便在此一着。
董天宝照葫芦画瓢,也应用在《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中去。
他认为磨砺出来的体魄,不过死肉,欠缺掌握,是其人却不属其主,需得再经历磨难灾劫,方能灵动,生出巧妙。
这种精妙细微处的认识,正是《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和普通江湖把式的差别。
当王野端坐于瀑布之下,千百巨力加身,从四面八方,若风刀霜剑。身上的大块肉、小块肉、大筋、小筋乃至于皮、膜、骨,皆有千锤百炼之意味。
而在这个过程中,意念到了哪里,哪里的身体,就渐渐有了一种“石头”的味道,似非血肉,蕴含石意。
石头平凡,随处可见,但是坚实重大,里面可能蕴含着宝玉珍奇、金银铜铁。世上无数奇珍异宝,皆在石中挖掘出来,这是一切奇迹的起点。
先平凡,才能伟大。
这种动人的意境,不过是《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中石身的静功。
由此可见,董天宝嚣张狂妄之余,也深谙自强不息的道理,他也有一段郁郁不得志、为人所不容的时候,能沉淀下去,才可一朝崛起、搅弄风云。
静功“违害鬼”尚且如此,动功“馋虎”呢?
岸边本来有两头野猪,庞然大物,昏厥许久。
现在终于是哼哼唧唧,摇摆着脑袋醒来,却看獠牙凶顽,口涎乖张,一身腥臭,十分骇人。
“醒了!”
王野耳朵一动,精确在有若轰雷的瀑布流泻声中,听到野猪细微哼唧的动静。似乎等待了许久,当下睁开眼睛,喜形于色,一跃而起。
他坐久了一动,周围的水势冲击力更大几分,但身如利剑,分水划浪,不为外物所动,挡者披靡。
砰一声,水如莲花,王野脱颖而出,一身湿淋淋落到岸边,在两头野猪之间张开双手,做出似挑衅姿态。
“两位猪兄,睡得可好?”
他笑道:“我要你们助我修行!”
“嗷!嗷!嗷!”
野猪们一见了他,眼睛发红,异口同声地嚎叫,蹄子在原地极快地蹦跳起落,连续踩踏几下,活泛了身子,倏地一下子蹿出来。
此番野猪一撞,力量声势,自然比不上数十丈的瀑布来得浩大雄浑,但凝聚了杀意在其中,却大不相同。活物与死物的差别就在这里。
正如一个壮汉搬桌子、搬椅子、推车子,不在话下。但若有醉汉半梦半醒,拖泥带水,重心不断变化,要将其搬弄到床,够把人搅得头疼欲裂。
遭受撞击的瞬间,王野观想左右两头野猪是两块巨石,左右相合,挤压过来。而他默念心法,鼓动皮膜,撑起筋肉,硬生生架住两头野猪的重压。
啪嗒!
沉闷的响声,激烈的冲撞,使得地面微微颤抖,又有无数飞荡的尘土。两头野猪怎么撞来,就怎么退了回去,如同撞在铜墙铁壁,使得头晕眼花。
就在适才的瞬间,王野不闪不避,皮肤被重击的部位,却在临敌前变得发黑发青。那是血液凝聚运转到了极点,充盈在皮下的现象。
他的皮肤忽然不是皮肤,而是犀皮硬革,野猪发猛了撞上去,也根本无甚所谓。
“再来!”王野高呼一声,适才发黑发青的肌肤部分,便又消退下去,看上去仍是个年纪轻轻、精悍长条的小伙子。
野猪吓了一跳,但见王野并未进攻,还是站在原地,反而好像要当沙包给白打?
两头畜生脑子里大抵全是问号,却又没有处理问号的能力。哼哼两声,围绕着王野兜几个圈子,复又踏着蹄子,撞击上来。
王野继续承受着这些攻势,无论咽喉、皮肤、心坎乃至于下体,不过无论怎样的攻势,攻不破他的“石身”。
连续十三五下,都是耗尽体力,纯粹体魄上的对抗。王野一概承受,尤有余力,野猪们却终于遭受不住,再是愚笨,也有生出胆怯,左右逃去。
“哼,想逃!?”
王野飞身追上一头,一把紧紧逮住鬃毛,抬手便打,连续三拳擂了上去。
一月多修行过来,他的力量也有极大增长,拳如捣蒜,长驱直入,砰砰砰声震如敲鼓,打得一头野猪嗷嗷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