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姑娘光着脚丫,卷曲着瘦弱的身子,半蹲在坑坑洼洼的烂泥中,扬起灰扑扑的小脸,无比渴望的看着周围,那些手捧无肉大骨头疯狂啃噬的成年人,不停的吞咽口水。
她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有块绑在一起的蒲草用来蔽体。
她的父亲,昨夜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没了父亲保护,小姑娘莫说吃饭,就连身上那件粗布麻衣,也被人给抢走了。
在恐怖的无边饥饿面前,小姑娘只能无助的望向自己的母亲。
“阿母,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我饿,我想吃东西......”
小女孩母亲的处境非常不好,她只是一个妇人,根本抢不过那些同样饥饿的男人,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裸露在外面的身体,更是青一块,紫一块。
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封建社会,填饱肚子是九成九人类的毕生追求,在灾难面前,没有人会可怜她们。
正在奋力争抢那些残羹剩饭的妇人,听到女儿带着哭腔的连声呼唤,只得放弃眼前所剩无几的食物,退出纷乱的争夺,回到女儿身边。
妇人略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蒲草,将身上那些伤痕遮挡起来后,蹲下身子,从怀中变戏法一样掏出半块沾满烂泥的栗糗(军粮,为晒干的小米团),在身上较为干净的蒲草上蹭了蹭,递给女儿。
小女孩见有吃的,立刻双眼放光接过,也不管干不干净,好不好吃,就往嘴里胡乱塞去。
见女儿吃相这般狼狈,妇人双眼一阵泛酸,忍不住将小小的女儿揽在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和声安慰:“快吃吧,快吃吧。明日一早开了城门,阿母带你出城挖野菜去。我就不信,没了你阿翁,咱娘俩还能饿死不成!”
妇人语气虽然轻柔,却极为坚强不屈,听在陈宫耳中,充满了力量感,仿佛眼前的困境在她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陈宫出身不低,他们家虽比不上汝南袁氏,弘农杨氏这些顶级高门,却也足以称得上郡望二字,他从小衣食无忧,长大后接触的都是兖州牧刘岱、陈留太守张邈、曹操、吕布这些能搅闹天下风云的社会高层人物,从来都没有因为吃不上饭发愁过。
不提陈宫的出身,单凭他满腹经纶及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见识,无论身在何方,都绝不会为自己的生计担忧。
同面前的母女相比,陈宫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饱读圣人诗书的七尺男儿,活的好像还不如她们俩相依为命的‘弱女子’坚强?
得到能量补充的小女孩不再哭泣,依偎在母亲的怀中怯生生的问:“阿母,那城外的野菜好吃吗?阿翁去哪了啊?我有些想他。”
女儿提起丈夫,妇人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将女儿用力搂在怀中,抱着她的脑袋答非所问道:“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阿母今日听人说,那个新来的温侯,是个极好的将军。咱们能住在军营中过夜,全是他的主意。还有昨夜那场天杀的大火,也是他带人灭的呢!”
“火不是大雨浇灭的吗?”
“大火烧了一夜,也不见有半点雨滴,结果温侯一来,雨就哗哗的下,别人都说他是神仙雨师转世呢!专为救火来的!还有人说,日后要为他立庙建祀呢!”
陈宫万万没想到,这才短短一天时间,吕布在下邳受灾百姓心中的形象,居然就被神仙化了!
沉默良久,陈宫喟然长叹曰:“春秋左传云:立言,立功,立德,此为三不朽也。三者皆立,当为圣人!奉先今为下邳百姓立下此等无量之功,可谓之不朽也!即使来日沧海横流,身死国灭,其祀亦万世不绝矣!”
感慨过后,陈宫又扪心自问:“一时之快活,岂好过万世祭祀不绝乎?陈宫!尔来人世一遭,欲为祸一方乎?遗臭万年乎?名垂青史乎?立德成圣乎?”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刻陈宫内心的真实想法,与他前半生的三观差距太大,一时半刻,他很难下定决心,彻底扭转自己从前的邪恶思想。
陈宫立身于泥泞之中,冷眼旁观着人世间最可怜的一群人,心境变化越来越强烈。
“奉先之辈,边塞武夫,前多杀戮,本非良人,今遽登高位,初识圣贤,竟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其多难矣?而我陈宫,出身名门,幼时便博闻强记,学富五车,及壮后更是名扬海内,自负栋梁大材,怀有擎天之志,然二十来年,于国家,于社稷,于百姓,于万民,又有何益哉?”
“奉先其浩然之志已显,其忠良之心已明,今若不从其为良,而改投他处,世人会如何看我?后人又会如何评价我陈宫?”
“我家世代为官,余自幼饱读圣人诗书,难道在大是大非面前,真不如他一边塞武夫不成?”
“与其浑浑噩噩虚浮一生,被世人指指点点,何如坦坦荡荡名垂竹帛,受后人万世祭祀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