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日子就继续这样一潭死水地过下去,直到七天后,雍州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她被柏庆侯折磨的半死之际,听见寒风从窗户里灌入,有雪白的雪花飘进来。
她隔着纷飞的帘帐,看着外面纷飞的雪花,心想,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穿自己缝制的青衫,有没有离开雍州,有没有去浪迹天涯做他逍遥快活的游侠。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门似乎被人推开,一道高大的影子站在屏风后。
她身体有些战栗,低低地问道:“谁?”
侍卫从外面焦急说道:“侯爷,公主殿下,有外人闯入,放倒了好几个护卫……你们有没有事情?”
她看着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游侠,数日不见,他脸上又添了新伤,这一次他没有对她笑,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她身上的血痕,然后提剑越过重重帘帐,朝着床榻走来。
柏庆侯被外面的动静惊醒,看着闯入的游侠,脸色大变,喊道:“来人……”
话音未落,一道温热的血液溅到她的脸上,身上,她浑身发颤,看着年轻游侠拔剑刺进了柏庆侯的胸前,一剑穿胸,然后冰冷地拔剑,用帘帐擦了擦剑上的血。
她呼吸停滞,看着他视线落到她的身上,眼底浓的犹如化不开的墨。
他很快就转身从半开的窗户跃出去,冷冷说道:“雍州柏庆侯,作恶多端,草菅人命,有人花一两银子买他的命,杀人者,月四。”
外面传来侍卫的呼叫声和打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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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们冲进来时,柏庆侯已经气绝身亡,侍女们扶着浑身发抖的她下床,为她披上披风,她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这大约是她人生里下的最大的一场雪。
他既然能找到柏庆侯府,定然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也知晓当初的初见,十多日的相处以及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她针对一个游侠设下的美人计罢了。
明知道是美人计,明知道是陷阱,他依旧义无反顾地来了,并且替她杀了柏庆侯。
她甚至都没有开口,他便已经那样做了。
她低低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人死了,总是要哭丧的。这个时候,她哭的很合情合理。
柏庆侯被游侠刺杀,在雍州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那段时间,盛京派专使过来了解情况,雍州城封城七日,听闻那个游侠被一路追杀,满身是伤地逃到了南边,最后一次据说是芦苇荡埋伏,那人身中数剑,消失在了冬日的湖水里。
再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听过任何有关月四的消息,就连同姓的人都没有听说过。
她后来回了一趟小院,院内积满了落叶,布满了灰尘,里面没有人居住的痕迹,唯有桌子上放了几包蜜饯和点心,因为时间放的太久,点心早就已经坏掉。
她打开包裹蜜饯的油纸,尝了一颗,腌渍的梅果在舌尖泛开,酸中带着微甜。
柏庆侯死后,皇室除了心腹大患,其他世家也终于有机会冒尖,重建九洲世家格局,曾经盛极一时的柏家便这样被皇室和世家大族联手吞下了,后来世人提起,总要可怜一下她,觉得孀居的妇人,就如同浮萍一样无依无靠,陛下心疼她,接她回盛京寡居。
没有人再提及那个消失的游侠,以及那短暂的十五日时光。
长公主殿下回过神来,觉得眼睛微涩,一定是年纪大了,喜欢追忆往事。四十年了,她没有回帝宫,而是寡居在城外的行宫,那人若是还活着,总该找过来,即使是问她一句,当年她是不是在利用他。
然后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叩响那道门,也没有人回到雍州城的那间小院。
她知道,这是她要还的债,也是她这一世的执念。
她今日本不该来此,但是却依旧来了。活到了她这个年纪,早就无所畏惧,诸事看开了。
长公主冲着屋内的年轻女娘微微一笑,柔声说道:“听闻女娘姓月,来自南疆,不知道要来讨什么债,是为父母族人讨的吗?”
这一路走来,她也听闻了不少月明歌的事迹,也许他真的没有死,而是在南疆隐居了下来。
明歌见她气度雍容华贵,貌美如花,腰间的玉珏上刻有皇室的徽记,跟谷霁送她的那一块极像,想起和谷霁闲聊时,曾听他提过自己有一个姑母,性格娴静淡薄,却也有着不输男儿的杀伐决断。
他心情起伏不定时,去姑母那里静坐喝一盏茶,便能平心静气。
明歌猜出她的身份,却不知她的来意,点头微笑道:“只是讨一些陈年旧债,有的收的回来,有的收不回来,更像是了却一桩心事,不知夫人前来所为何事?”
刑部侍郎父子已经清醒过来,看见大长公主,连忙上前去行礼,低声提醒道:“这位是大长公主殿下。”
林家兄妹惊的嘴里的茶点都掉了下来。明歌笑容未变,风眠洲依旧是清雅和煦的模样。
大长公主摆了摆手,走到桌前,淡淡说道:“我不过是孀居的妇人,路过此地,听闻女娘这里的茶香气悠远,不知道能不能讨一盏茶喝。”
明歌起身为她倒了一盏茶:“夫人请用。”
大长公主喝了一口温热的茶,只觉得那茶香沁人,带着一丝的苦涩,苦中又泛着甜,像极了她这一生。
大长公主不说话,明歌也没有出声询问,众人看着这诡异的局面,硬是憋着没说话。
一盏茶喝完,大长公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女娘可认识月四?”
四长老?明歌瞳孔微缩,大长公主跟四长老也有旧恩怨吗?
众多长老们,三长老管刑法,最是严苛,对待小辈一视同仁,谁犯了错都得责罚,大长老管礼教,心肠最软,时常给她们小辈偷偷放水,六长老嗜酒如命,最是潇洒自在,四长老管钱财,最是视财如命,整日在藏书阁内翻阅典籍,想找出老祖宗藏在各地的宝藏,看还有没有没挖出来的,总之她这么爱财,就是受四长老的影响。
阿娘说,四长老以前来中洲游历时,被人骗光了钱财,过的很是辛苦,所以才爱财。一路乞讨回南疆的人,爱点财,很正常。
明歌迟疑地问道:“夫人认识我四爷爷?”
若是当年四长老来中洲历练时认识大长公主这样的人物,也不至于乞讨回南疆吧?这其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大长公主闻言,指尖一颤,多年来一潭死水的心境陡然起了涟漪。四爷爷?所以,他真的还活着,一直隐居在南疆,娶妻生子过着平静的生活,并且养出了月明歌这样的女娘?
她捏紧指尖,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嗓子微哑:“当年有过一面之缘,你是月四的后人?”
明歌弯眼笑道:“我四爷爷一生未婚娶,并无子嗣,按年龄的话,他是叔叔也可以,我喊四爷爷是因为他在族中的地位比较高。”
明歌意有所指道:“夫人是怎么认识我四爷爷的?”
风眠洲淡淡看了一眼大长公主,突然想起一些皇室传闻。
竟然一生都未婚娶吗?大长公主神情复杂,许久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说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四十年前,皇室为了拉拢世家大族,将我下嫁到雍州,嫁给了当时权势倾天的柏庆侯。
柏庆侯为人暴虐成性,喜欢虐杀妻妾,我被他折磨三年,痛不欲生时,有位游侠出现在雍州府,他为我,接了一两银子的悬赏,杀了柏庆侯。
我见过他杀人的模样,出剑很快,见血封喉,那是个初雪的夜里,大雪覆盖了鲜血,也给了未亡人一条活路。
后来他被世家大族和皇室联手追杀,一路追杀到了南疆,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大长公主微微一笑,五官明媚如少女,他为她买过一座院子,买过蜜饯和糕点,为她治好过心底的伤,让她等他回来,是她失约了,她没有等他,她回到了自己的牢笼中,所以他在初雪之夜,执剑前来,替她劈开了那座吞噬她的牢笼。
那段隐秘的情事永不会有人知晓,她时常梦到自己回到了那座小院子,坐在老槐树下,等着他回来,一等就是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