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远郊,汹江奔涌。
楼船以两侧各一百七十七排粗链束定庞大的船身于江面,船舷护围甲板上静置的张张矮案,满座宾客端态敛神跪坐。
重重叠层之上,高处雀室,象征军权与统治的连璧繁纹柄兽面长钺竖立于外,室内,暮阳光线自半扇雕花窗牖处斜透而来,案前烟沉雾罩,缱绻缠绕着窗畔人的曳袖长裾,衍作一室雍美尽态。
楼船外广岸肃穆,重甲方阵列布远近视野,罩于项上的盔胄折过天际清光,冷慑而凛然。随着铜钟示音,卫兵戟盾相交,双击铮声。
“中秋观潮,楚家一并在城郊军演,楚家女郎掌军腕严,却反得私兵兵众拥戴。”
几名谏官立于郊丛观望谈议。
谏大夫望着悬捆在岸边沿排玄旌高杆上曝晒了半日的近二十具整尸,胃里翻江倒海,险险失态作呕,“这位女家主得军心,楚家子弟却是如履薄冰,那些都是皇都楚家主脉内,各个违逆分支的领头儿朝官罢?她就把族亲挂在军旗上曝尸,也不怕百年后地下难见祖宗。”
旁立的议郎亦感晦避目,“重视兵众高过重视族亲,酷律严刑,丞相这位女侄倒是好一番蛇蝎心肠,她叔父的仁德她是半点没遵承。”
光禄大夫却驳言:“哪关蛇蝎与仁德?乱军纪者不论贵庶,楚姓门阀子弟亦厉惩。门阀首位的世家大族,家主能有此公心,何尝不为州郡生民之幸?”
“跟公心关系也不大,不过便是处死反对她者,从而威慑州郡楚家旁脉欲动宗族,统权者之心罢了。”
众谏官褒贬不一。
楼船之上,延列不清具数的槌手逐层止动,震荡的鼓点渐落,顶层雀室处,对侧跪坐的侍婢直身卷起墨漆帷帘。
沉肃中,一角紫裾漾过横槛,敛眸踏出内室的年少女子姿容艳冶,玄紫直裾之上宽袖蹙金,八璜联珠组玉佩压于前襟,垂悬在颊侧的漆发从双耳下穿过,以四支雕功栩栩如生的牡丹血玉钗并作低髻半束,眼睫掀起间,极致夺目的殷紫流光亦不及她之长凝。
如血残阳赤霞之前,楚令昭俯望岸众,身临烈晖,仿若神祇堕落于九炽业鼎,焚魂熔魄,炼作殊色威仪。
“家主。”
雀室外满座齐言,伴船之宾拜身作礼,幕僚门客、私兵众将、楚姓内族,楚家各域凡掺会于此皆为才首,入目无不为要员。
众宾拜礼相向上首,楚令昭神态沉静,稳步迈下层阶,行至船头近角,她拿过甲兵奉来的厚重长弓,持重握而搭羽箭,将弯弓拉满,视线锐利望指江缘外犄角处高塔内的鼓心。
楼船百尺外,与高塔顶鼓之间又隔七座江石,每座江石亦间隔百尺,石上插竖高杆托举铁环,环孔仅将将可容一箭穿过,偏离半寸即箭矢或受阻或不中顶鼓,而唯有正中顶鼓中心,才可射落绑在鼓背侧的巨型铜锁。
中秋观潮,以射落盲锁为头筹。
“听闻此次参与军演的兵卒无不为千里挑一的精锐,当着精锐兵众的面,越江穿七孔射鼓背盲锁,但凡出点岔子没射落铜锁,岂非丢军心又损颜面?着实太冒险。”谏官们远观着摇头。
江岸边,重甲军卫众目睽睽,楼船头处,楚令昭三指松弦之瞬,箭矢离弦破风,越过宽江八百尺精准穿过七孔,高塔尖中顶鼓乍破,箭矢刺鼓正心而过,不偏不倚直击鼓背捆束的铜锁。
巨锁坠江,激浪千重。
玄旌之上,曝尸临浪愈显威慑。其后重甲精锐驻械击地,兵器凌声震溢江岸,气势磅礴,潇风肃敬。
严饬上下军纪,堕锁为英。
远郊处几名谏官立即没了质疑,略不自在地将头偏向一旁。
……
与此同时宫城之外,两位白衣小侍走到铜辇侧边,拱手道:“殿下,都办好了。”
二人自幼相随,于北疆时便接到太子不留东宫的意思,提早带宫人随侍们从北疆返回皇城,专为提前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当,现下引着太子去往宫城外另设的府邸。
这座太子府坐落在广和街以北,广和街上居住的大多是名门与高位官僚,以北多为武将,以南则多为文臣,唐家便是少数坐落在广和街以北的文臣世家之一,与太子府临近。
斜对侧,书香门第典雅端庄,正门的牌匾古朴而端严,大大题着唐府二字,唐家备受华序先帝重视,因此先帝便为唐家亲笔题了这块匾。
苏寒玄抬步跨下铜辇,只见刚刚拦他那位年轻将军正皱着眉走进唐家,他喟叹,“这等古板迂腐的文公门第,竟是出了一位武将……”
太子府前,浅卷出示过令牌后,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行宫内的宫人早已随二侍提早来到皇城,安排好府中一切事项,此时正有序迎青年入府。
苏寒玄抬步跨进门槛,示意他们退下。
深书跟随在苏寒玄右侧,穿过重重曲折游廊,向主院白石院走去,这座府邸占地不小,单白石院便抵得上一座广苑园林,院内亭台水榭错落依势,景色雅致而宁和。
“殿下,这府邸是娘娘在时主张为您建成的,卑职已派人清理过,府内也已经换成您的亲信。”
深书自顾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青年周身气息冷了一层,浅卷暗瞪了深书一眼,低声斥道:“哪次提及皇后娘娘不会惹来伤心?偏你还要提。”
“这府中院子倒是不少,只是这白石院,是皇后娘娘精心布置的,殿下是要进去瞧瞧,还是更换其他院落?”浅卷小心翼翼地问道。
“既是母后一番心意,就不必更换了。”苏寒玄语调清沉,难知其中究竟几分喜怒哀思。
……
昼日军演落尽,夜已称天。
伴船宾客离开楼船移步观台,但见观台灯火通明,楚令昭坐于主位,与江岸绵延的兵众一同贺月宴饮。
席间,幕僚许禄起身吁颂:“中秋宫中广邀群臣拜月,一以赏百官,二以庆团圆,三以拢人心,四以昭盛世,家主拒宫宴而与文彦贺节观潮,在下杯盏每进一酒,便念此而感怀涕泣!”
将领们的案座处,陈辋挑眉,“你这厮回回借酒装诚谄媚,奉承还奉承不到点儿上,娘子与兵卒同乐而辞宫宴是珍军之举,与你有半文钱关系?许文彦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今日,中秋军演以肃军纪而振重甲烈威,观潮堕锁以明首英而彰我军武杰,江台共月以示礼贤而焕锐军之容,娘子不与军崇武,去赴那劳什子的宫宴做什么?”
另一案,幕僚位处,着靛蓝袍的女子含笑望来,“陈校尉所言正是,且,文彦方才还有一语不当。”
许禄奉承不成反被点破,颇下不来台,强撑着风骨负手对月而问:“在下方才哪一语不当,姜主簿倒说来听听。
姜昀避席直身,对上首合袖而揖,而后转向许禄,出言论评千年政局:“穹宇沧海环裹之中陆地辽广,当今之世,华序、大楚、秦厦,三国各据一方。华序所据疆域本行州郡,但桓帝千年前为使明面疆域版图与另外两国持平,轻率并入繁多因楚秦而自危的小诸侯国,形成如今舆图表面华、楚、秦,三国鼎立之状,桓帝浅目惟图一时之利而不顾后世,眼观华序内部,当初并入的诸侯并非安分之辈,皇室难控制诸多外姓诸侯,只能于大制上使州国并立,千年来华序对外虽能维持三国鼎立不变,对内却是州郡与多姓诸侯之间暗中争端不断;外侯避祸以入内,祸解则于内成疴瘤。如此境况,皇帝宫中之宴何来盛世可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