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默了默,楚家作为世家之首,却能代代都扶持君室,强势而不起反心,已是难得。
“也罢。”
苏栩明面上过问了一番,暗中又还要倚仗楚家的支持,到底不好真的得罪了楚令昭,便欲雷声大雨点小地了结诘问之事:“今日之事诸卿不必再论,此为楚家内务,朕何有加涉之理?丞相春末长辞,禁中内外无不悲恸,更念女卿累月劳虑,三召皆为眷惜切问,众卿言诘,实误朕意。”
众官暗哗,殿内末端官员小声叹问:“今上就这么略过血洗一事?”
通政亦暗自与旁立官员不满而言:“三番五次地想将人召来问询,来了又不敢多问。”
虽明白皇族也无法干涉这些强势世家的族务,但楚令昭血洗违逆分支将事情闹得太大,朝廷不冠冕堂皇地例行问询一二也实在显得难堪,如今好歹倒是问了……只是……
几名直官纷纷将目光投向上方斜侧,高门另外四座上的官员仍然不肯发话搅进楚家之事。
下立百官前端,太傅周徵年近古稀德高望重,代表纯臣发话算是颇有份量。察觉到众人视线,他轻捋长须,只得出言道:“楚家女郎,再如何震慑,也要顾及手段,你若提及家族兴亡、手足情深,以规劝为用,要稳定家族,平息争执,依老朽看,也并非不可。”
“我华序西南与楚国连年交战,千年以前,前朝还未曾分裂,楚国与华序也本为统一领土,既如此,周太傅何不前往西南,告诫敌军家国大义,奉劝一句手足情深,让他们弃械归顺于我华序?”色若春晓的年少郎君身着银色战袍缓步踏入大殿,少年面色沉沉,声音清寒。
楚令昭闻声,唇畔起了些清澈笑意。
少年来到大殿前端,先向殿侧高门上座的楚令昭恭敬欠身,而后才朝苏栩拱手道:“陛下,西南战休,楚国已鸣金收兵,撤出华序西南压境之军,止两国刀兵之争。”
众人闻言神思微动,楚国与华序西南交战连年,华序本已难以再抵挡,可皇帝却偏偏趁半年前楚相病危之时,将楚殊吟派到西南战争之中,任楚殊吟为西南军队将领执掌西南黑甲军,边境战场哪里缺将领?缺的分明是援军。
不过是变着法子请楚家出兵支援西南战争。
楚相早就病已膏肓,回天乏术,病体如硬熬着一盏将枯的油灯,楚家主脉旁脉大小事务皆决于楚令昭已近两年,尽管有分支心存不轨,但兵众却是上下皆信服于楚令昭,想调楚家私兵,没有这位女郎的授意绝无可能。
而嫡支内,楚令昭对这位一道在丞相身边的堂弟颇为珍待,能同意派楚殊吟,说明也会同意调兵。
嫡支的公子赴边境,是楚家的姿态。
有了楚家援军,边境平稳不过早晚。
苏栩瞥了眼斜侧座的楚令昭,眼中饶有兴味,三召五请,虽暗中政务往来打交道已久,但在朝会上明着见这位女郎一面着实不易,苏栩抓紧道:“西南战事已休,黑甲军自应有所整编,不可继续如战前般分散戍边。丞相先前多番念及爱重女侄,引傲于肺腑,女卿执武统驭楚室兵众,肃纪严练,援军兵众强练终得以切实襄助于西南,而执文,近年暗下代左相之任女卿亦为朕之爱助,如今十五万黑甲正待整训编理,女卿可愿再解忧于朕,收练黑甲?”
众官敛了敛神思,黑甲军原是西南地域内的戍边之军,远在西南,皇帝对这支军队的掌控并不稳定,在楚国攻打西南之前,华序内孙括和几位遗留诸侯都想要争抢吞下这支军队,因着不愿趟两国战争的浑水,才勉强收了手,只作壁上观。
如今战争结束,皇帝自己留不住这支军队,又不愿让孙括与诸侯平白增添了兵力,便将黑甲军推到楚令昭手里,黑甲军少部分随楚家私兵归皇城,大多数留在西南地域驻守,让黑甲军依附于楚家,更是在保西南闫城一带的关隘不被孙括与遗侯侵蚀。
在极其微薄的皇权尊严内,苏栩这位皇帝深谙依附周旋之道。
“关乎黑甲军,难怪女郎今日参与朝会。”陈通政与旁侧官员压着声道。
“接手黑甲就不得不压制孙括与遗侯,今上是一门心思要将楚家绑在苏室的船上……”
“他想绑,也要楚家同意才行。”
“楚家援军的消息,传至楚家必早过传入朝会,楚家女郎先前几番不理诏召,今晨兀赴朝议,怎会仅为答血洗之事?从丞相临殁,女郎调派私兵助西南时,黑甲便已注归属,今日借一番上诘下僭,粉饰意图。”
新一轮政治捆绑,群臣百官心思各异。
楚令昭望向苏栩,回道:“西南闫城地远,整军演训非一日可行,黑甲可暂寄于楚家名下,待来日朝中稍安,臣女必亲赴西南练兵。”
虽未应下去西南整军,但名号上同意寄在楚家名下,也可达成部分目的。苏栩稳坐于帝位,心思百转,还未出言,却听楚令昭又道:“另有一事,未免陛下繁忙朝务疏漏,臣女今晨已命书官代陛下拟旨。”
她言罢,侯立的宦侍将一道未落玺印的卷轴呈于上座御前。
上首,苏栩将那道瑞绸卷轴展开,阅尽其内字迹,他眼神悄然暗了暗,很快,便又如常温润道:“终是女卿察朕意,便依这道拟旨所书,封殊吟为闫雍郡王,并行协监皇都守备。楚家援西南之军,依官军之例由国库赐金银粮赏。”
世族派私兵为援军,归胜,国库放血必是少不了。而高门世族安排子弟参与城防守备是常事,但做得这么明显的却不多,郡王虽是只挂个名,皇帝也封不了土地,但楚令昭此举,却实是给足了楚殊吟尊荣,与对待旁脉分支的冷肃态度可谓是天壤之别,忠随者功绩之上再追厚赏,她的爱重从来是实观,并不虚画。
楚殊吟垂眸,众官亦暗道。
苏栩适时周旋,“然而,殊吟年岁不过方及十四,闫雍二字未免过重,还是将雍字更为信字,定封号为闫信。”
皇帝诏意已出,朝堂却无半分应答之声。
楚殊吟与朝乾殿内的一众楚系朝官皆将视线投向楚令昭。
楚令昭坐于世族首位,深深与苏栩相望,良久,她微抬了下手。
楚系文武官员收回视线,向帝位拱手言道:“陛下圣明。”
其余百官沉默是金。
……
早朝结束,众官退散。宫门外,楚殊吟望向楚令昭细细瞧了瞧,随后便一语不发地牵了她的衣袖,直至登上马车也未曾言语,只是凝望久久不变。
楚令昭一路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楚殊吟便一路望着楚令昭不移目光,直到车驾将停时,楚令昭才瞥了楚殊吟一眼,“殊吟回来不与我说一句话,却总视线不离我做什么?”
“许久不见姐姐,想好好看看姐姐罢了,姐姐身量又高了些。”楚殊吟笑道。
想起什么,楚殊吟又蹙起眉抚了抚袍摆,不悦道:“来时听人讲,城南几支分支纵火燃营扰乱军务,破坏军纪还挑动家族内乱,可厌倒是可厌,只是姐姐亲自动手又是何必?那些人哪里值得姐姐费力劳神,处理了他们,却还要被不明所以的腌臢蠹官借题发挥。”
楚令昭并不动摇,“楚家私兵的整训近些年由我亲理,军纪不可侵,破则难再立,专兵之重远胜过依家族荫庇却仍存逆心的帮闲,原本只擒了扰军的子弟正法即可,但详查之下牵涉到家族内斗,朽化的劣支若放任纵容,家族之固必遭侵蚀,便将一些分支内涉乱的族室后辈依律根除。”
楚殊吟挑起一角垂帘,瞥过车驾之外的随行甲卫,“内境两党之隙愈深,此时若专兵不稳离心内乱,我族之利不保。只是殊吟到底不喜他们僭越安血洗凶名于姐姐,实在刺耳了些。”
楚令昭垂眸呷了口茶,半年来在一道道对血洗探问中已然看淡,“血洗作注又如何?乱争之局,尊权立于强军之上。若可震慑其余不安分的皇城分支与各地旁脉,倒也不枉担了这些摘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