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辰透过图书馆三楼的推窗望着楼下来去的人群,后背的僵硬随着休息得到缓解。
还在等许木原收拾洒扫工具,不过不会太久,剩余的时间马上就全部属于丰辰自己了。
暖黄色的窗影映在窗边的桌椅上,阳光穿透的空气中不见漂浮的尘埃,桌椅地面被擦拭地明亮干净——另一个“功臣”关严杂物间的门后正走来。
“等了很久吗?”
丰辰朝许木原走过去,语气轻松:“没等多久,我去一楼孙大爷那儿签完执勤表后才刚上来。”
穿过摆放规整的桌椅和宽阔的走廊,沿着楼梯向下走,两人同样在校外租房住,因此结束兼职后都会顺路回去。
“对了,孙大爷在二楼看到你了,就让我签字的时候连带你的名字一起签了。”
“谢谢。”
大概相熟的亲朋才能懂这不是疏离的客套谢辞,这位朋友说话一向以简短为主。
“今天……是你的生日?”
“嗯?”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丰辰收回观察的视线,顺便掐灭了脑子里的计划。许木原扎的很紧实的发辫晃动,目光移过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感觉你今天的心情很好,之前从未有过的好。”
丰辰恍然。
“生日还在两个月之后,早着呢,心情好大概是因为今天……害,是‘唯物主义世界观崩塌日’,我小时候瞎起的名字。你还记得我之前有问过你信不信神吧,和那个有关。”
“的确有问过……崩塌日?”
许木原陷入沉思,像是在分析拆解这个奇怪的词汇。
穿过一楼中央区域走到正门,没有见到惯常坐在深灰色木桌后的孙大爷。
丰辰今天心情极好,他推开透明色的门帘,阳光这才真切地撒在他的身上。
温暖、舒适,简直想握紧拳头振臂高呼!
一大片不规则的阴影像商量好似的随之而来,热烈的阳光被不规则地分割,丰辰诧异地抬头望天,仿佛能遮天蔽日的阴影让他愣了一下。
“谁撒钱了?不太对,谁撒的广告宣传单?”
嚯……还挺壮观,只是这壮观顺便遮挡了他的阳光。
不合常理的事出现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丰辰不自主地隔着帆布摸了摸里面的无字书,更多的广告传单呼啦啦地被扔下楼来,撒着欢,飘散地到处都是。
【过于刻意的巧合,隐秘对幸运儿的奖赏。】
丰辰抓住许木原的肩膀后退一步。
传单无害地从他鼻尖飘过,软塌塌的贴在脚下打磨平整的石台上。
不太能摸清“罪魁祸首”的路数。
丰辰在确定没有危害后快步走进其中,踩着被纸页覆盖的宽长阶梯,顺手截住半空一张传单。
丰辰疑惑地念出最显眼的大字:“旧书……回收?”
搞什么啊?
好大的阵仗,看发放传单的方式不像是要回收旧书,倒像是要回收这个学校。
有点好奇这个脑子缺根弦的家伙是谁。
“不回图书馆楼上看看吗?感觉你会好奇敢这么干的人是谁。”
许木原一语才破丰辰的心思,丰辰掩饰地咳了咳:“不看不看,稍微替上面不知名的朋友担心而已,要知道教务处绝对不会放过他。”
【收购废旧书籍,来者不拒,一斤五元!!】
大黑加粗的字体用各种姿势趴在节节长阶上。
丰辰把手里的传单折叠后揣进帆布袋里。
许木原心如明镜,传单上标明的地址就在他们租住的小区的地下室,看来自己这位朋友是不会老老实实地回家了,他非得去传单上的地址看一番,直到好奇心被顺毛,他才会心满意足。
远远传来一个中年男音:“哎!那边的两位同学!”
许木原率先注意到从斜右侧教学楼急忙赶来的谢顶主任,主任戴着一顶遮秃的棒球帽,在颠簸中扶着帽檐,他跑的太急,另只手遥遥地指着他们。
其他人竟然很有眼力见地全跑了!
许木原不敢确定:“丰辰,那边的老师在喊我们?”
主任一边赶往“案发场地”一边代替丰辰回答:“这是怎么回事?这边是怎么回事儿?!”
尖锐严厉的声音被风输送而来,丰辰推了许木原一把,明白这是个实施一直存在构想中的计划的绝妙机会:“别傻愣着,快跑起来,跟着我一起跑!”
【反叛的灵魂,自由自在的心】
主任的呼喊声解放了丰辰火热的心情,一股足矣使头脑发热的兴奋充斥胸腔!
“等一下,丰辰??”
一个跑一个追地向校外狂奔,把日常之外的插曲和气急败坏的教导主任通通甩在身后,丰辰仿佛变成腾驾自由云朵的骑士,挟持着沉默又恭谨的许木原做了一场出格的事。
距离学校几百米远后两个叛逆者才气喘吁吁地停下,前面不远层层叠叠的老旧高楼就是他们租住所在的小区。
许木原的心跳就像过载的马达,冒着黑烟,熏着他的大脑:“丰辰,你不怕……呼,明天系主任找吗?”
“爽不爽?”丰辰却答非所问。
路边车流驶过,丰辰倚着路灯用衣袖擦掉面上的薄汗,视线掠过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落在许木原身上,眸子里闪烁着运动后代表活力的光亮。
要让许木原明白制造快乐的乐趣……
很不容易,就像让一个从没哭过的孩子学会去哭。
挺感谢这场小小的意外和恼火的系主任的。
“感觉有点难以言喻,不抵触,不过分明有正当的解释理由,那传单……”
丰辰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我们没干坏事,全是楼上不知姓名的兄弟干的。”
要学着自己去触摸快乐呀,快乐多了才不会总为心里的事纠结,让生活变成无趣又无聊的干豆腐块。
“走吧,别杵在在人行道上了,很多姑娘回头看你呢,非常耽误别人走路。”
有点摸不清许木原只是在和自己较真,还是生了他的气,丰辰走在前头,琢磨着要不先开口道个歉,毕竟系主任追来的时候的确是他脑子一热……听到身后许木原真诚地说:“谢谢。”
两脚打了个绊。
这个一米八几的人怎么老道谢??
还郑重地让人不自在,搞的像自己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谢?我还以为你会生气,然后在心里骂我,把我抽成陀螺。”
忒!心里话不分场合地往外冒!
两人在答明小区里分开时许木原已经放下心头的忧虑,恢复了平常的自然,和丰辰挥手道别。
【备忘录第五条】
手动划去。
注视朋友走远的背影半晌,手机揣进兜里,丰辰转身走向自己租住的楼栋。
“不太对,总感觉忘了什么。”
手指不经意间隔着单肩包碰到那本无字书,丰辰这才想起来遭到遗忘的好奇心,转移脚步,开始寻找通往地下停车场的路。
【好奇心招致的“恶果”,他早晚会品尝到】
命运在至高的的空中低语。
就近走进一栋楼的负一层,推开关合的大门,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头顶间隔甚远的暖黄色小灯是地下停车场吝啬的光源。
“5A—B336。”
丰辰在漆黑的停车场兼仓库里转弯,轻声念出传单上的仓库牌号,向四周都有延伸的道路在他的脚下很乖,使他没费功夫就找到了地方。
前面有六个“披头散发”的成年人,正在半开的仓库前面整理成堆的箱子,箱子里装满旧书,有一个卖掉旧书的人刚刚走远。
丰辰径直走过去。
有一个头发用发绳简单扎束,穿着白黑相间短袖的男人先注意到丰辰,热情地招手:“嗨!是要卖旧书吗?通通一斤五元,良心价,不搞欺诈!”
“一本五元,可以卖给我几本吗?”
长相精悍的男人表情空白了一瞬。
丰辰的表情十分诚恳,在好奇心之外,这是他最大的目的。
“可以,你随便挑!”
是男人身后另一个被箱子遮住半边身子的人下了准许,短袖男人对他的话没有异议,打开了仓库前面的灯,供丰辰更好地挑选。
丰辰挑了几本合胃口的小说,沉迷在筛选书籍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来到先前定下主意的那个人旁边。
“嗨,年轻人。”
丰辰诧异地抬头看去。
说话的人也扎着简单的发辫,面容瘦削具有棱角,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有一双浅绿色的眼睛。穿着白衬衫和花色大裤衩,正神色认真地看着丰辰。
而丰辰还保持着翻看纸箱里面的旧书的姿势,只是面部朝向他。
这个大哥说话一点都不拐弯抹角:“年轻人,咳,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个人才?考虑加入我们?组织不会亏待你。”
“加?加入什么?”
上赶着扩招组织成员么?
丰辰深知自己的斤两,赶着要自己这种“人才”的……
“加入我们拾荒者组织,一起在下城区干出一番大事业,有没有兴趣?”
大哥很期待的样子,可惜丰辰稀少的兴趣因为“拾荒”两个字消失地一干二净,丰辰保持假笑,尽量假装很开朗地推辞:“还是算了,我只是个学生,淘完旧书就走。”
“普天之下,人人平等,就算是学生身上也有别人不具备的能量,”大哥语气依旧很认真,还真没因为丰辰是学生就轻看,“加入我们,创造不一样的美好未来。不过要是实在不感兴趣……我也不逼着你。”
丰辰:“结账吧。”
这个人看上去就不靠谱。拾荒者……就算毕业就失业,丰辰也没有去干拾荒的打算,暂时不考虑加入不明低端组织。
花裤衩大哥很遗憾地收了丰辰的钱,看着丰辰毫不犹豫地抱着买到手的旧书迅速地走了。
花裤衩摸了摸后脑勺的发辫,面色发愁地站起身子,把检查无误的旧书箱子搬进仓库里,仓库外还有数十个箱子等待“检阅”,他气恼下城区对书籍没有感情的人太多,又为穷的叮当作响的组织拥有了一份额外收入而五味杂陈。
拾荒者的改变迫在眉睫,不然别说振兴声誉重燃旧日荣耀,他们付出的一切都会被上城区混的家大业大的同侪们蔑视地夺走。
“一会儿全都留下,今天晚上组织里简单开个会!”
花裤衩注意到丰辰了,丰辰是下城区第一个不是来扔书而是来淘书的男人,此子不凡,需要他多加留意。
……
丰辰提着买来的食材爬了六层楼,气喘吁吁地回到家,准备为特殊的日子制作豪华晚餐。
他还没有体会过好奇心招致的“恶果”,心情还很愉悦。
哼着歌畅享美好未来,用心炒制三盘小菜搭配米饭,窗外的天色已经擦黑,丰辰把收纳箱从衣柜里搬出来,从里面拿出一个浅粉色的便携式小桌支开放在书桌靠里的位置,把灰扑扑的无字书郑重地放在浅粉色的桌上,丰辰离开房间,片刻后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请神明吃点现代美食。
手机铃在这时候响了,估计是父母打来的,打开手机时果真是。
“喂?小辰。”
“老妈,你和老爸吃过饭了吗?”
“正准备吃呢……”
丰辰的老妈犹豫一下:“在学校没有人欺负你吧?”
丰辰笑了笑:“被人欺负?为什么会这么想?”
“现在的社会,有谁会相信神啊,妈有点怕老师同学会把你当成异类。”
“放心就好,你和老爸不用太担心我,我在学校能自己挣钱,也没有受人欺负。”
挂断电话时晚餐也全部准备妥当。
丰辰坐下和无字书面对着面,想到这本灰扑扑的书里面竟然夹着一个纸片神明,就情不自禁地翘起微笑,满上一杯可乐,第一杯按照规矩先恭敬地放在神明旁边,留到最后自己替神明喝——反正神明最后也喝不了不是。
灰扑扑的书和往常一样沉默不语,像是没有听到丰辰僭越的心思。
丰辰连喝两杯,米饭配着香喷喷的饭菜大快朵颐,这顿晚餐吃的很爽,完美犒劳了疲惫的身心。
然而放下碗筷看到没有动静的无字书,丰辰心里难免地还是会有惆怅。
“您还是不愿意再见我一面啊,不会一直在记恨我小时候对你流口水的事情吧?”
丰辰不确定神明会不会听见,惆怅自语:“我得澄清,那时候我才八岁,脑子里绝对没有非分之想……只是您夹在书里,穿着一身黄裙子,真的很像一块脆皮薯片……”
意识到“出言不逊”,丰辰猛然闭上嘴,仰头灌了一杯可乐,好像这样就能像什么都没说过。
“您不会在里面处理公务吧?”突发奇思妙想,“用意识处理?用意识一扫,大脑……神脑就像打印机一样咔咔咔开始工作。”
“或者您只是在睡觉,甚至睡了十年。”
丰辰换做严肃的表情,在声音之外谴责这个可能很懒惰的神明。
“更大的可能是您在我没留意的时候已经悄悄离开了,我为我们的初见过的每一个周年都只是在自作多情。”
十分郁闷。
丰辰一拍脑袋:“对,我做了十周年纪念蛋糕,我现在去端来。”
椅子被拖动,很快丰辰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个糊满巧克力颜色的别致蛋糕。
“卖相不太好……您要不要来点?”
意料中地没有得到回应,丰辰切下一块蛋糕装盘后放在那本书旁边,现在浅粉色便携小桌上不仅有一本无字书和可乐,还有一块丑丑的蛋糕。
“如果您还是不喜欢,就只好我自己享用咯。”
结果出现了意料外的状况。
丰辰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忘记咀嚼,那本灰扑扑的无字书轻柔地翻动,丰辰充满魔力的一句话像是打开了尘封十年的封印!
那个在记忆里都变得模糊的身影……!!
她……不,祂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从书里走出来。
祂依旧是一张薄纸片,却在走向丰辰时变得饱满,先是一个小小的娃娃——跳下浅粉色的便携小桌,跳下书桌,身形抽芽般生长,然而容貌未变。
祂依旧和丰辰脑海里褪色的模样那般年轻清新,亮金色头发柔顺又夺目,蓬松的鹅黄色长裙衬托着她姣好的身姿。
“是你?”
人生已经圆满,神明的声音……如听仙乐耳暂明。
脑袋变得昏沉,彻底断片前神明扶住了他倾斜的身子,只剩下一句不记得是否说出口的话。
“神明……果真是与天同寿。”
十年的纪念……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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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月光渗透不到的地下,答明小区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里一场决定命运的会议正在进行。
“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广撒网,多捞鱼,为家国大业,世界的存续奋斗努力!我们不正是抱着这样一个目的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发表激情演讲的男人在昏黄的光源下踱步,表情坚毅又严肃。
“而现在看看,我们混成了什么模样!上城区的同侪们叫我们乞丐!十年的时间磨灭了我们曾经的荣耀和肩膀上扛着的责任,我们不该把我们落魄的怒火全部发泄在上城区的同侪们身上,因为那样只会遮蔽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再难看清前方的道路。我们要在心存怒火的同时看清自己身上的问题。”
男人把不羁的花裤衩穿出了西装革履的气势,凌晨时分的地下停车场里除了‘流浪者’外再无他人,因此这里成了这个组织集会演讲的绝佳场地。
“他们是有了权势就翻了脸,但我们呢?兄弟们,我们用十年的时间混成了一群真正的乞丐,成了一群真正的拾荒者。”
被训斥的人们低头耸脑,仿佛败仗而归的士兵,不敢抬头去看正在训斥他们的男人。
只有一个人嗫嚅片刻,谨慎地开口说:“阵雨哥,我知道,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在下城区重新建立势力和威信……您也一直在带着我们做这个,之前是大家不懂您的苦心,从今往后……”
他悄悄看左右的同侪们,收获一捧暗暗鼓励的目光。
于是他又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了:“从今往后兄弟们改过自新,一切都按照您的指令来办!”
服从向来是缓和组织矛盾的一剂良药。
花裤衩的神色迅速地缓和了,不复一开始时尖锐。
“好,很好,大家有这份心就好,只要大家的心齐,有什么困难是我们跨不过去的呢?”
低头耸脑的人接连抬起头,争先恐后地做结会总结:“为我们的荣誉,奋斗!”
“为荣耀,为果壳!”
“好了,都安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