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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脚步子慢,且行且止,到了枕霞居外海棠林外,又呆呆看那海棠落花,紫鹃看不过,知她又想起伤心事来,安慰道:“姑娘……”
黛玉惨然一笑道:“混叫什么…… 我是小姐…… 不是姑娘……” 紫鹃知道黛玉心细,明明是不甘心入园子做弘昼侍从,却偏偏要提这等小姐,姑娘的称呼来刺自己的心,便只能劝道:“是,小姐…… 小姐,秋起这花儿都败了,我们就别看了,回屋去歇着吧…… 别着了凉又要咳嗽了……”
黛玉叹道:“是啊,这花儿都败了…… 入了园子,花儿总是要败的……” 说着,又滚下两行泪来。
紫鹃只能排解:“姑娘…… 哦…… 小姐…… 您又白白伤心了…… 您一直称病在屋子里…… 主子…… 主子也没有召幸您啊…… 您身子不好,凤妃说了…… 只管养着就是了……”
黛玉嗯了一声,却仍是幽幽道:“你不要宽慰我…… 我自己知道……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园子里的小姐,只有我还没有侍寝了…… 主子就算再宽容…… 也知道我称病只是借口了……”
紫鹃皱眉道:“小姐…… 可是您身子是一直没有好利落啊”
黛玉哀哀一叹,又淌下两行清泪来:“傻丫头…… 主子若是要安排事务,我们的身子好不好算得了什么…… 我们早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不过是一个个在这园子里听候差遣之人罢了…… 除非…… 除非是死了…… 怎么能逃得过去……”
紫鹃忙劝道:“小姐莫胡说了…… 也不怕忌讳…… 其实小姐…… 我以为……” 踌躇得却说不出口了……
黛玉叹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且别说了。罢了,我今日也不想回去了…… 适才又用了点子桂花酒,要不,我们去前面坐坐船,你带我去湖心亭散散心吧。”
紫鹃也无从劝慰,便让两个使唤宫女去将那湖面上的小杠子撑来,黛玉颤颤巍巍上了船,紫鹃伺候上去,两个宫女便上去撑杠子。
见湖光在秋日下闪耀点点,气浪清晰,岸边越来越远,湖心亭渐渐可见,黛玉不由得痴痴吟道:“秋波驰意断肠处……”
紫鹃见黛玉吟诗,自己接不上嘴,便只寻些话来跟黛玉聊天,又说些茶凉饭暖、钗旧环新之事,分些黛玉的心思。黛玉见她这般,心下也不过意,只脸上不带出来,只道:“宝姐姐上次送来的几本琴谱我都瞧完了,你晚上让雪雁去趟栊翠庵,上回妙玉替我改得那阙《慧心解雨霖》得了没,如得了,取了来,并替我谢谢她这番心意了……”
紫鹃只管应着,笑道:“自来除了淑小主来看小姐,还是妙玉姑娘常来和小姐说话…… 难得她以往那么个孤傲的性子,居然现在也能想到别人……”
黛玉仍是痴痴得,泪眼汪汪泛着愁色,呆了一阵才道:“你不晓得她,其实她的心思也苦……” 紫鹃看着黛玉,且候着她说怎么个不晓得怎么个心思苦,却又没了下文。
一时舟靠了岸,紫鹃搀着黛玉扶扶摇摇下了杠子,恐沾湿了绣鞋,搭一个小木几上得步道,再转过上了湖心亭外的小山道,此时秋阳渐西,染得湖心岛上的葫芦叶枝繁叶茂映射出片片艳红之凌光,倒分外刺眼起来,紫鹃忙将一方纱巾展开,遮着光耀,防闪了黛玉的眼。
黛玉叫随行的宫女且住了,和紫鹃两人渐步前行,一时贪看花间蜂蝶,一时伤怀秋来落英,顺着小山坡道婉转上行,将要到那小坡之上,却见前面湖心亭外的青石凳上,竟然斜斜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子,细看一身碧色茉莉小褂袄,散着裤管,一对粉色罗缎鞋,却是惜春,真捧着一张雪茜纸低着头在瞧。
黛玉看这小丫头痴痴模样,倒是笑了,携着紫鹃向前,笑道:“四妹妹……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惜春惊得抬眼观望,见是黛玉紫鹃,竟然小脸蛋儿涨得通红,将手中的书往身后一藏,结舌道:“林姐姐…… 我…… 我……” 黛玉见她如此,倒添了心结,迈步向前,款款弯了腰低下头去,看了看惜春反背着得双手,柔声道:“你个傻丫头…… 在看什么书呢…… 这却怪了,怎么见了我倒跟见了鬼似的……” 惜春却怯生生退了两步,轻声道:“没瞧什么……”
黛玉越发疑惑,却也不忍惊着她,仍是柔声道:“傻丫头…… 凭是什么…… 林姐姐瞧不得?你还小,姐姐再没个不疼你的。凭什么事,也没个不护着你的……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地儿?跟着你的丫头呢?”
惜春呆呆低头想了一阵,才轻声道:“林姐姐…… 我是让入画和几个丫鬟带我来这里的…… 然后让她们把杠子撑回去…… 回头来接我…… 我想着…… 这里该派没人…… 好姐姐…… 你再不能告诉我二姐姐的……”
黛玉心下疑心,却见小丫头脸涨得通红也乖可怜,越发安慰她起来了:“是什么物件,你要躲到这岛上来一个人看?…… 也罢…… 你若实在不想让人知道,林姐姐就不问了…… 不过姐姐告诉你…… 你年纪小,不知道轻重缓急,但凡有个举动,都要挂念你二姐姐可怜见的,不要给她惹祸才是……”
惜春红了脸,咬咬牙道:“林姐姐…… 其实这是给二姐姐的信……,我本来是不能瞧的…… 是小太监偷偷得给二姐姐送来的…… 只是那日瞧着了…… 却…… 却…… 实在忍耐不住,林姐姐…… 我虽小不懂事…… 却也知道这是要命的事…… 既给姐姐发现了…… 只求姐姐可怜…… 不要追究了……” 说着,小眼眶儿已经是通红,两行眼泪已经是挂满了嫩腮,战战巍巍伸过手去,递上那张信纸给黛玉。
黛玉接过来,却不忙看,拉过惜春的小手,温柔道:“莫哭……” ,才展开信纸细瞧,才见第一行字就震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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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接过来,却不忙看,拉过惜春的小手,温柔道:“莫哭……” ,才展开信纸细瞧,才见第一行字就震得娇躯一颤:
“二妹如晤:兄求得蒋官人代传此函,再不能多言……”
黛玉不看下文,将纸儿一收…… 左右一看,对紫鹃使个眼色,紫鹃点点头,四下张望一番,退开几步且向着小靠码头边去了。
黛玉下死眼看了惜春一眼,只看得惜春怯得低了头,黛玉忙收拾了口吻,仍是柔声问道:“四妹妹…… 你不能瞒着姐姐,你这信哪里来的?”
惜春道:“我和二姐姐一处住着…… 二姐姐成日不高兴…… 那日戏班进来唱戏…… 外头的一个带戏班的小太监…… 就头一次给二姐姐送来这信,我碰巧在帐子里睡觉,其实还没着…… 二姐姐以为我睡了……,后来我偷偷瞧了…… 居然是…… 呜呜…… 居然是琏二哥哥的信,后来,二姐姐就烧了那信…… 每逢戏班进来,那小太监就来见二姐姐,我都想偷偷瞧瞧有没…… 外头来的信…… 但是二姐姐也小心…… 都让我外头玩…… 好不容易,今日是云姐姐的生日…… 我偷偷瞧着了…… 就偷出来…… 呜呜…… 林姐姐好歹疼我小不懂事…… 不能告诉我二姐姐…… 呜呜…… 也不能告诉凤姐姐的…… 必要责罚我的。”
黛玉呆呆想了一阵,竟一时走了神,想起这贾府上下,虽说在园子里身不由己,却到底挂念着亲人,这红墙深院,终究隔不断亲情羁绊。唯独自己是孤单来去凄凉悲苦无人挂怀,又要流下泪来。猛得回神,才低声仿佛自言自语道:“傻丫头…… 这…… 这要是告诉了凤丫头,是责罚了事的么?”
又展开那信纸细看下文:
“二妹如晤:兄求得蒋官人代传此函,再不能多言的。二妹妹处境艰难,我都尽知。只可叹如今我和蓉侄儿都是在生死未卜之际,再不能为二妹妹分忧。我们在这里很吃了些苦头也便罢了。只是临近秋分,不知生死如何,能不挂心?求二妹妹念我们的往日情分,为我死中求生,但凡能留条命,一线生机全凭二妹妹了。我在这里什么都不便得。蒋官人大恩大德,也只能替我代两封信到寿熙班,我一封给了凤丫头,一封只能求二妹妹了。求二妹妹为了我,为了贾家这几个没良心不中用的,就忍耐着点,好歹能就近着求求和王爷,他略高高手,我就有一线之明了。二妹妹若不知怎么做,实在不成…… 或者可去求求东府的那位,那位总有法子的。至于蓉儿和我,夫妻情分上再没个妄想的。纸短情长…… 我知欠妹妹的难以说透,如今我这里凄凉落魄,什么都没有,只能忍着脸,说句下辈子必报二妹妹的恩德了。琏字。”
黛玉收了信,痴痴想了一阵,倒看得惜春又惊惶起来,半日见黛玉不说话,只得张口道:“林姐姐……”
黛玉回过神,轻轻摸了摸惜春的头,道:“傻丫头…… 也是可怜见的…… 姐姐叮嘱你几句话,你可千千万万记住了……”
惜春点点头道:“如今是姐姐疼我,姐姐只管吩咐就是了”
黛玉道:“这一,这等事情是大人的事情。你以后再不能问起提起。更再不能偷偷背着你二姐姐做什么了。这二,今日回去,不要和你二姐姐说见着了我,只管把信放回去,再不要去动了。你二姐姐如此疼你,你可知道,一个不小心,你会害死她得。也会害死你自己的。这三…… 哎…… 姐姐劝你几句,你听得懂听不懂也就罢了……”
惜春歪头问道:“姐姐只管指教……”
黛玉爱惜得摸摸惜春的头发,道:“好妹妹…… 你虽小…… 却也要懂得…… 我们女孩子在这园子里,命运多舛,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如今你就该学着了,能忘了便忘了吧…… 往日的父母兄弟,还念他们做甚么…… 哎…… 就是一时忘不了,心里再怎么惦念,也不能放到脸上…… 要开始时刻想着:我们…… 都已经是在这园子里听候差遣之人,不该有自己的喜怒,要时刻只惦念着如何安稳度日。”
惜春嗯了一声道:“其实二姐姐也有这么教我的…… 还有纨姐姐近日叫我们去读书,也有教我们的…… 只是我听不太明白罢了……” 她到底年幼,说起事情又开了颜,忽然笑道:“纨姐姐那日还教我们用牛奶洗浴…… 说是要自小就嫩润肌肤呢…… 我也不懂…… 说是润得滑…… 身子上下都要不留手,才好伺候…… 才好有个好仪态。”
黛玉啐了一口也自笑了。且让惜春收起那信。唤一声,紫鹃才从那边过来,道一路看着都无人再登岛的。黛玉便道:“我且去了…… 你既然让入画来接你,就在这里等她…… 今日姐姐说的,你可要牢记了…… 便再有什么心事,来潇湘馆找我说说话也是一样的。”
惜春应了,黛玉也再无心游玩,和紫鹃一起乘舟回屋。她向来不瞒紫鹃任何事,便和紫鹃说了今日之事。那黛玉虽然聪慧世上少有人及得上,但是到底深闺小姐,不如紫鹃是个掌事听差的丫鬟,识不透人心机算,只知这事非同小可,便听紫鹃思量。谁知紫鹃听完,也是紧锁双眉思量半日才勉强开口,开口却仍然是忘了称呼,只按着往日习惯唤黛玉为 “姑娘”…… 黛玉一叹,也不再纠正她。
紫鹃道:“小姐…… 这信眼下是有几处疑惑。琏二爷人在刑部大牢,居然还能送出信来?这个蒋官人又是个什么人?寿熙班只是个戏班,讨好一下园子里也就罢了,居然敢送贾府男丁的信入园子?送给二姑娘也就算了,居然还敢给凤妃送信?琏二爷如今给凤妃送信…… 这要是查出来,凭谁都难以保全…… 还有几处疑惑…… 奴婢也想不透,若说旁的疑难事,或者可以和平儿参详参详,只是这等事,瞒她还瞒不过来呢。”
黛玉沉默半晌,道:“也罢了…… 怎么也不管我们的事……”
紫鹃叹道:“姑娘说的是…… 只是我想着,今后那寿熙班再来唱戏,我们也少去…… 总看着这事透着古怪,心里不安。”
黛玉说是,便让紫鹃打发自己梳洗了要睡。谁知换了薄丝寝衣,到了绣床上,见窗外竹影森森,听晚风尘尘,观月色惨惨,竟思绪绵绵,难以入眠。她想着这园中的种种变故,众人的命运如飘萍一般,不知未来会走向何方,又为自己的身世和前途黯然神伤,在这漫长的秋夜中,独自辗转反侧,直至东方渐白,才迷迷糊糊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