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凤姐的睫毛轻轻颤动,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先是那一片暖红的纱帐,随后才看清坐在床边的弘昼。她先是一愣,随即想起之前的情景,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弘昼轻轻按住。“凤儿,你且好生躺着,身子还未痊愈,莫要拘礼。” 弘昼的声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
凤姐心中五味杂陈,她从未想过弘昼会在此时流露出这般关切之情,以往在他面前,自己总是小心翼翼地侍奉,尽力迎合他的喜好,可内心深处却也有着对自身命运的无奈与悲哀。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眼中不禁泛起泪花,哽咽道:“主子,奴婢……”
弘昼轻轻为她拭去泪水,说道:“莫要多言,先将身子养好才是紧要。本王已命人准备了粥食,你且吃些。” 说着,他亲自端起那碗粥,用勺子轻轻搅动,待温度适宜后,送至凤姐唇边。
凤姐看着弘昼的举动,心中满是感动,顺从地张开嘴,慢慢咽下那一口口温热的粥。在这一瞬间,她忘却了自己身为禁脔的身份,只觉得眼前的弘昼仿佛是自己可以依靠的亲人。而弘昼,看着凤姐这般模样,心中的怜惜更甚,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定要对这园中的女子多些照拂,不再只凭自己的私欲行事。
待凤姐用完粥,精神似乎好了些许,她轻声对弘昼说道:“主子,园子里的事务……” 弘昼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这些日子你且安心养病,园中的事有可卿她们暂且打理,待你康复之后再说不迟。”
随后,弘昼又与凤姐闲聊了几句,嘱咐她好好休息,便起身告辞。平儿送至门口,弘昼回首看了一眼屋内的凤姐,转身离去。
弘昼走后,平儿端着一个粉彩小盖碗至凤姐床前,轻轻扶着凤姐半靠起来,喂她喝了一口温水,说道:“妃子…… 出了好多汗…… 想来这病会好得快些……”
凤姐微微点头,有气无力地问道:“我睡了有多久了……”
平儿轻声回答:“七八个时辰了……” 她知晓凤姐心思,又接着道:“金钏儿差绣凤来传过话,主子昨夜在顾恩殿歇了,想来是妃子伺候得主子舒心,倒未唤哪房姑娘小姐去陪伴…… 只是今日晌午,主子又去了天香楼,我已差门上留意着了……”
凤姐轻轻 “嗯” 了一声,随后神色凝重地说:“回头,你去外面仔细打扫一番。” 又压低声音道:“那浓月香不要再用了,我怕主子知晓了可是大罪……”
平儿脸色骤变,赶忙应了一声。她一边帮凤姐换下黏湿的罗衫,因长久侍奉凤姐,倒也没太多忌讳,扶着凤姐起身,为其换上一套干净的紫色薄棉寝衣,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会知道…… 外面焚的是…… 浓月香吗?” 说到此处,即便平儿向来心细胆大,声音也忍不住带了一丝颤抖。
凤姐缓缓摇头,眼中透着忧虑:“想来未必会知道,可真若知晓了那还得了?我瞧着主子心思通透,这等事还是谨慎为好……”
平儿点头称是,见凤姐若有所思,便劝道:“妃子,您身子不好,莫要太伤神了…… 这浓月香,冯家姨太太虽说对人有益无害,只是…… 有催情之效。就算主子知道了,或许……”
凤姐立刻打断她,严肃地说:“休要胡说,什么有益无害。这园子实则是王府的行宫,一切皆比照大内规矩。在大内,嫔妃若敢用迷情之物,虽不是死罪,也定会打入冷宫。主子乃金枝玉叶,我们身为禁脔,只能凭色相侍奉,用药物太过犯忌讳,嫔妃尚要论罪,何况我们。”
平儿沉思片刻,说道:“妃子身子不适,莫要劳神过度。既然如此,这等事我定会妥善处理,保管不留痕迹。哦,还有一事要回禀妃子…… 午后,夏公公差小太监送来了十月的月例银子,如今,我安排那小太监在配房里用晚膳呢……”
凤姐听闻,凤目微微转动,似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精明,淡淡地问:“这个月有多少银子……”
平儿垂首低声道:“十月的银子,内务府送来共计七千八百二十二两六钱,其中银票三千五百两,黄金一百两,封锭子的一千五百两,剩余皆是散碎银子…… 妃子,您看如何打发?”
凤姐思索片刻,缓缓说道:“回头,你取五百两银子,让门上的太监带去冯府,就说,我识字有限,园子里能识文断字的姑娘又多,主子特意吩咐给几个小姑娘开开蒙,少不得要添些书籍纸张之类的,内务府在闺阁文墨之事上不通达,不好操办,还请托姨太太帮忙采办些。”
平儿点头应下,随即苦笑道:“妃子也太操劳了,我们如今被困在园子里,不得外出,还得如此费心思打点这些人……”
凤姐轻轻一笑,说道:“正因不能出园子,才要用心打点园子外能接触到的人。园子里有些人虽心思缜密,却因读书太多而太过刻板,只一心以为讨好主子便是一切。须知世间有句话叫‘十里皇帝百里官,千里衙役万不缠’,这些人才是关键所在。我们如今身份不比从前,诸多不便,冯紫英往来频繁…… 他虽恭敬,实则是个官,还管着事务,不论缓急都能派上用场……” 说着,凤姐目光看向屋外,沉默半晌,又轻轻一叹道:“只是不知……”
平儿等着凤姐把话说完,可半晌凤姐只是低声道:“至于夏守忠那边…… 你去安排吧…… 秋已至,园子里虽不缺什么,只是往年的花儿有些败落了,主子和姑娘们都爱赏玩,最好能去丰台花市采办些来……”
平儿见凤姐抬手示意,似是两根手指的意思。便笑着说:“我都记下了,妃子还是歇息吧……”
凤姐微微摇头:“睡了半日,倒有些乏了…… 我稍坐会儿便好,你去吧。让小红在外头守着就行。”
平儿应了一声,扶凤姐躺好,出门嘱咐了小红两句,带上院子门,只带了一个小丫鬟,出了缀锦楼。一路转过回廊,从枕霞居后院绕道,越过杏子林,才走上正道。正走着,只见前面一个丫鬟抱着两卷难以辨认的绢布,那丫鬟见到平儿忙行礼问好。平儿一时想不起这是哪房的使唤丫鬟,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好绸缎,急急忙忙抱去哪儿啊?” 那小丫鬟笑着回道:“回平姐姐的话,这是内务府新送来的南洋细贡弹绵,真是稀罕物件,说是棉布,却能松紧延展,以往见过那么多绫罗绸缎,都没这般精巧,只可惜各房分得都少,这是我们淑小主让给史大姑娘房里送去一匹呢……” 那小丫鬟还欲多言,平儿嗔怪道:“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别大惊小怪的,可别失手弄掉了,这可是妃子赏赐各房的,弄脏了可就可惜了…… 好好送去,还有,别再乱叫史大姑娘,要称云小主……” 那小丫鬟忙应了,咯咯笑着快步离去。
平儿心中暗自思量一番,接着步行直至西门配房。进去一看,那小太监刚用过酒饭,还在喝茶。平儿笑着对配房的宫女吩咐道:“回头让柳嫂子来见我……” 一边走进屋子,笑着问候那太监安好。那小太监倒也殷勤,见是平儿,赶忙起身恭敬行礼问好。平儿忙福了一福还礼,笑着说:“这位公公辛苦了,一点心意,请公公喝茶……” 说着向后一伸手,身后小丫鬟忙递给小太监一个小绒包。
那小太监轻轻一掂,忙笑道:“姑娘真是太客气了……” 还欲多言,平儿已截断他的话,满脸堆笑道:“公公先别谢我…… 我们凤妃还有事托夏爷爷呢……”
那小太监谄媚地笑道:“姑娘言重了,凤妃的事就是王爷的事。我们内务府怎敢怠慢…… 姑娘有事只管吩咐便是。”
平儿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递过去笑着说:“我们妃子说了,如今我们出不得园子,主子或许秋来要赏花,听闻丰台花市不错,我们又无法自行采购。若夏爷爷能可怜我们这群女孩子不懂这些,帮着采办些海棠、秋菊,还有冬日的腊梅来园子替换那些败落的植株,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又要劳烦夏爷爷,我们凤妃说…… 也不知夏爷爷能否赏这个脸……”
那小太监对这等事早已司空见惯,低头一看一捏,竟是两千两银票,顿时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千恩万谢,口中只应道:“定选上好花种来伺候……” 平儿又笑着招呼了一会儿,才起身告罪欲回。那小太监也忙起身欲送出门,似突然想起一事,凑过来笑道:“姑娘…… 还有一事,那头楼里,情妃要了些难得的戏服,都是后宫里才有的,伺候主子最是合适…… 想来是园子里要用…… 回头我们定会用心置办送来……”
平儿嫣然一笑,深深福了一福道:“公公真是费心了”……
却说平儿自送那内务府办差太监出园子去,又吩咐了角门厢房里丫鬟太监们些个琐碎事宜,见秋夜渐浓,新月昏暗,本想着就要回缀锦楼去,到底念着晨起,弘昼又去了天香楼,心下就暗自思忖:“这情妃趁着我们奶奶病着,把持园子里人事首尾,别的也就罢了,两位太太进园子的事可不小,妃子既然病着不便,我当得去打点打点,应个景儿……” 只是想着若此时去秋爽斋访探春见王夫人,最近和探春走动得少,怕有些心结,也太扎眼,思量了会儿,便改道往蘅芜苑走去,要先去看看宝钗和薛姨妈。
才走了半道,却见前面一盏黄纱宫灯,两个人影,亦趋亦步缓缓前来,细瞧去,提着宫灯引路的一身绿衣却是司棋,后面一身秋日风毛白狐大氅披着,静移漫步却是迎春,她忙上前见个礼,只笑道:“迎姑娘好…… 这早晚天也凉了,却是去哪里啊……” 抬头瞧着,却见迎春神色有些异样,竟似有些茫茫然只顾看着前方,仿佛有些呆呆的,未听到自己问候言语一般,须知虽然迎春是姑娘身份,自己只是个奴儿,其实自己乃是凤姐心腹,如今园子里凭谁对自己都是谦和三分的,心下便也奇怪,也只能看着司棋。却见司棋也是一脸紧张难掩,见自己问候,勉强一笑道:“平儿姐姐……”
平儿见两人如此神态,便知有变,心下也自一沉,低声问一声道:“这是?……” 司棋脸色惨白苦笑道:“是那里头…… 宝珠带话…… 主子,唤我们姑娘去天香楼见主子……”
平儿一愣,心下也是一紧,她亦自凤姐处略略知晓了迎春之事,不想这般突然,弘昼就要召见迎春,这亦罢了,居然还在天香楼召见,却一时难辨是何等祸福。一思忖上前,温声道:“二姑娘……”
迎春痴呆呆 “嗯” 了一声,仿佛要说句什么,又仿佛到底忍耐下了,平儿一叹,又笑着温言道:“二姑娘,莫多想,不相干的,主子仁慈体下,姑娘莫要徒自担忧了,只管奉命去就是了,若有什么问得或有什么吩咐,循着尊卑礼数回话、伺候也是罢了,想来主子左不过是唤二姑娘去…… 说些事…… 便有些旁的吩咐,主子从来也不难为园中姑娘们,小心顺着主子性子侍奉…… 想来却不妨事的……” 说完,又想一想道:“回头等我们奶奶起了,必然还要去看姑娘的……”,又转过头,对身后随着的宫女吩咐道:“司棋姐姐一个人掌灯不便,你伺候着同去,我不相干的……” 说完,笑着只替迎春理了理大氅上的绒球挂扣,才闪到道路一边。
迎春也是无奈,她此时实在是方寸已乱心绪如麻,惊惧之中见着平儿,下意识般只想求助于凤姐才停了莲步,奈何细思就知道,这仓促方寸、种种样样都是不妥帖的。她自那日被弘昼赶出顾恩殿,日日便如过活在寒暑交融之中一般,或一时只等着内务府来擒拿自己这个为奴不贞的女子,甚或想着自己被发配军中为妓的种种惨烈情形;或一时又盼着弘昼开恩宽恕自己,若能怜爱自己容貌身子,眷顾自己一次才好;或一时又盼望着弘昼能干脆忘却自己,且让自己受凤姐庇护,在这大观园里忍辱度日苟且偷生也便罢了。思前想后每每惶惶不可终日,一度也想过自尽,奈何罪族之女子自尽,乃是滔天大罪,祸累宗族,终究是不敢的。也曾去凤姐处哭诉求恳过,奈何弘昼既然不曾说过什么,凤姐也没个奈何,只处处指点她 “唯有特特的用些别样心思,拼了命伺候好主子,讨得主子片刻欢心,胜过你在屋子里落上一盆的泪呢,这才是正经”。只是弘昼到底园子里难以遍及芳华,自己连弘昼之面都没有再见过几次,又如何用些个什么心思。
果然一连数月,弘昼似乎也忘了这事,自己也就每日夏听鸣蝉,秋闻桂香,且这么糊涂度日,谁知前日被平儿唤了去探望凤姐,凤姐又睡着难得见面只得又回紫菱洲;回程路上,居然偶遇到弘昼,弘昼也不甚待自己冷淡,不免回到紫菱洲,又是一夜难眠,只思索起来想着弘昼要如何发落自己等事。本以为,又不免是几个月的枯坐苦等不知生死祸福,谁知第二日午后,天香楼的奴儿瑞珠就来传话,让自己去天香楼见弘昼,一时觉着惊慌失措,弘昼突然召见本来已经是惶恐,何况又不知为何竟在天香楼召见自己,想及自己亲厚凤姐未免疏远可卿,不由得又分外忧惧起来,却也不敢停步,只得换了衣服,让司棋引着自己前往。
只是此时纵有千言万语,也没个可诉的人,想想漫说平儿,便是凤姐在此,既然弘昼有召,怕也只能胡乱说些宽慰的话也就罢了,便摇摇头对着平儿苦笑一番,只得继续前行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