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病房,景雅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外公,外公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毛衣,景雅清楚记得,这件毛衣自己还帮外公洗过。
老人家年纪大了气力逐渐消失,衣服换下来也不想洗,脏了就堆在那儿摞起有一个脸盆高。景雅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我把衣服都洗了吧,结果那天景雅整整洗了一下午,直到天擦黑才洗完。
中途外公还颤颤巍巍拄着拐杖,一直送脏衣服来,其中就有这件藏青色的毛衣,外公说:“幸亏你来啦,不然我们这衣服怕是洗不成了!”
景雅在水泥台子上用力刷着衣服,刷到那件毛衣的时候,闻到一股老人独有的老年味,上面还夹杂着一股烟草和油腥气。景雅知道外公喜欢抽烟,但是一抽烟就咳嗽还会引发哮喘,所以总是把纸烟卷好挂在耳朵上,实在馋了就点燃闻闻味道。为此外婆总是说,你外公变成这样都是烟害的。
但是一个人无聊的时候,总会想做点什么,比如她自己无聊就会看书,看手机,看电视,但他们无聊有什么可干的呢?看不到未来,看不到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车辆,看不到鲜活的面孔,只能一日又一日抽着烟回味着往事,在烟熏雾缭中重现当年的情景。
奶奶和舅舅在相互打招呼,外公看到景雅来了,挣扎着坐起来,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气若游丝的说:“你们来了,小丫这样不会耽误你学习吧?我没什么好看的,等会就回学校读书吧,学习才是第一位。”
奶奶把准备好的鸡汤拿出来,又把水果分给外婆和舅舅,对景雅说:“这个鸡汤你喂你外公喝吧,就当尽一点孝心了。”
景雅点头沉默的接过,用勺子一口一口小心喂着外公,外公张大嘴努力喝着汤水,景雅听见外公的胸膛里好像有一架鼓风机呼啦呼啦作响,喉咙似乎被一团粘液堵住,吞吐十分困难。过了半个小时,才把那一小碗鸡汤喝完。
喝完鸡汤,舅舅把病床高度摇下去,又拿出一个枕头垫在外公的背后,小心扶着外公躺下。小宇紧紧挨着奶奶,躲在奶奶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他大概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见到这情景紧张的不知所措。倒是奶奶,自在从容和外公对着话:“老亲家,你别担心,你儿女都好,都在身边伺候你,你有什么想吃的喝的都给你买,你要保重身体啊,等你病好了就接你回家,你不要着急啊。”
“谢谢......亲家母,我知道......咳咳!你是个好人,带得孩子都好,我没......什么事,你们赶紧回去吧,别......咳咳!......耽误上学......"
外公右手还插着留置针头,瘦骨嶙峋的手上布满了突兀的血管,就如一张老年的树皮上爬满了蚯蚓。外婆在一旁凄凄切切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奶奶用手握住外婆的手,继续说:“老亲家没关系的,我们是专门来看你的,你也多活几年多享几年福,以后他们大了还给你拜年去。”
外婆点着头,用力握着奶奶的双手,背过身去在外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抹眼泪。
外公这时就开心的笑了,一激动就开始咳嗽,景雅轻轻拍着外公的后背,突然想起那个音箱来,也不知道外公在这里有没有听歌,如果没有的话,等待明天放假了,自己就去买一个。外公如果见到了这个音箱,应该会很开心吧。
看完外公,舅舅送景雅他们出来,奶奶这时才低声询问外公的病情,舅舅摇摇头,叹了口气:“好不了了,我已经通知他们回来,老家我也叫人去打扫了,该准备的都要开始准备。”
奶奶拍拍舅舅的肩头,也是一阵叹息,说:“你们放宽心,老人家在医院想吃什么就吃,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舅舅想了想,轻声道:“过两三天就回去,老人家在医院天天嚷着要回家,说在医院住院浪费钱,在家安心点。医生也建议,说过两天打完了针就可以回去了,继续呆在这里也没多大意义。“
景雅看着病房里的外公,看到坐在一旁的外婆,两人吵了一辈子,这会儿却安静的落针可闻。
“唉---!”奶奶长长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带着景雅和小宇回去了,景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生老病死,怎么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了呢?到了明年,也许见到的只有外公的坟墓了。
一想到这里,景雅就感觉无比的难受,难受分别,难受死亡,就像自己从小在老家看到隔壁一个老婆婆一样,每次放学回家那个老婆婆就会问她:”今天星期几啦?你又回家了?“
”今天星期五,我放学回家了。“
老婆婆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看天又看看景雅,反应慢半拍点点头:“哦......又是星期五啊,时间过得真快呀。”
“是啊婆婆,你不记时间的吗?”景雅每次都会这么反问她,老婆婆就会自己数着手指头数老半天。
有一天景雅放学回家,看到老婆婆在烧黄表纸,一边烧一边跪拜着某处,嘴里还念念有词。景雅竖起耳朵仔细听,只听得模模糊糊说着什么好神仙快把我身上的病痛带走吧,阎王爷收下我的纸钱让我多活几天吧,又是跪又是拜。景雅觉得的有点惊悚,就去问奶奶这个婆婆怎么了,没想到奶奶严肃制止了这个话题,只说她活不长了,别去看也别问,不关你们的事。
到了周五景雅放学回来,果然不见了隔壁那个老婆婆,景雅去问奶奶老婆婆去哪里了?奶奶回说:“她死了,昨天刚埋土里。活了八九十岁拖着也是痛。”
景雅当场雷击般僵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奶奶说的话,上次见面还是好好地,怎么一下说没就没了呢?求神拜佛抵挡不了病痛的袭击,她来过的痕迹会被人逐渐遗忘,甚至她坐过的那条板凳也会被当做不祥之物烧掉。丧葬过后就连地面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存在过的证明。
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向死而生,反求诸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