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离闲脸色紧张道:
“母后要建造的这四座佛像,乃是她最为喜爱的四座佛宗的大佛,其中也包括新近青睐的莲花净土宗,
“所以四方佛像中,会有一座东林大佛,很大概率落坐咱们浔阳城,由江州官府负责督造。”
“不是可能,是已经确定,建造东林大佛的圣旨就在路上,不日抵达。”
一直沉默寡言的欧阳戎开口打断。
离闲等人微愣。
见他们投来一道道目光,欧阳戎轻声说:“善导大师已经与我说了。”
离大郎忍不住问:“檀郎,祖母这次态度为何如此强硬?”
欧阳戎看了眼他,点点头:
“陛下自然不是单单建造中枢与佛像这么简单。”
叹默片刻,他将善导大师今夜在殿中透露之事,悉数说出。
离闲、离大郎等人全程听的心惊胆颤。
“还有这种事情……母后突然询问此事作何?”
离闲不禁起身徘徊,脸上神色担忧。
欧阳戎淡淡道:“陛下的心意难道还不明显吗?”
韦眉皱眉:“檀郎这是何意?”
欧阳戎平静面色,语不惊人死不休:
“卫氏双王与上阳宫望气士左右不了陛下的决策,正相反,他们蜂拥行事,一定是近距离洞晓了陛下的一些心意,得到了明确信号
,于是顺应某颗潜藏的圣心,肆意发挥,从混乱中摄利。
“混乱是上升的阶梯。”
他竖起一根食指:
“对卫氏双王、宫人近臣们而言,稳固的秩序,只对朝中保离派有利。
“因为文官群体天然保守,可也最会利用规则,缓缓壮大。
“而咱们的陛下,既警惕卫氏与宫人望气士这两条恶犬反噬,又厌恶朝中文官群体的抱团联合。
“所谓的帝王术不过就是在平衡这座天平。
“而眼下,很显然,天平已经倾向了某一方,陛下需要松一松绑紧的狗链了。”
欧阳戎慢条斯理道。
一番逻辑清晰、轻描淡写的谈吐,令谢令姜、离闲、离大郎等人侧目,或蹙眉,或缓缓点头,似是都在咀嚼回味。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离裹儿也忍不住破例,瞅了一眼欧阳戎,下方有玉手攥袖。
离闲努力消化了会儿,朝弱冠谋士投去敬佩的目光,寻思道:
“所以檀郎的意思是,此次建造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乃母后的意志,卫氏与上阳宫望气士们的唆使,不过是个借口,为母后背锅罢了?”
欧阳戎点头。
离大郎神色不解:“可这又与陛下找善导大师,询问阿父当初祈福细节之事,有何联系?”
欧阳戎看了眼忐忑不安的离闲,嘴中轻吐四字:
“黜乾颂周。”
众人愕然。
离闲身子不受控制的颤栗起来,上一次听见有人向他强调这四字,还是在母后刚刚废帝上位、任用酷吏女官之时。
欧阳戎语气淡然:“伯父是心怀曾经的大乾,还是忠心现在的大周?”
离闲有些结结巴巴回答:“本王皆可接受。”
“必须择一。”
离闲畏缩。
欧阳戎温馨提醒:“伯父是想做大乾的废帝,还是大周的皇嗣?”
离闲垂头丧气:“本王知道怎么做了……”
欧阳戎轻轻颔首,看向窗外的寂静夜色:
“又一轮的站队表忠开始了,这下又要热闹了。”
离闲:“檀郎,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欧阳戎神色平静说:“伯父做好准备吧,圣旨马上就到。”
“督造东林大佛,不是江州大堂吗,也与本王有关?”
“伯父当真以为,陛下是新爱莲宗,因善导大师一人之言,才落下一座东林大佛在浔阳城?”
“难道是……”
欧阳戎点头,轻笑:
“伯父最是跑不掉,不仅要参与,还要表现的格外卖力,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伯父必须带头上书,表态。
“因为……这是成为大周法统皇嗣的必经之路,必须要有一份投名状。”
“本王乃离姓,会不会被天下人非议?”
欧阳戎认真点了下头:“离姓非议,没事,下次上书,像相王那样,让陛下赐姓卫姓,卫姓就不会非议了。”
说完,他轻笑了下,又道:“跑不掉的,接旨吧。”
离大郎忽然开口:“除了浔阳王府的利弊,对于此事,檀郎的态度呢?”
欧阳戎摇头不语。
走出房门,大步离开,头不回道:“我的态度重要吗,我们的态度重要吗?好一个一人之心啊。”
就在谢令姜、离闲等人一脸担忧的目送欧阳戎、反复咀嚼他话语之际。
离裹儿转过头,默默注视欧阳戎的背影。
她突然心生一股奇特的舒感,不该有的舒感。
“原来你也有无奈不爽的时候……”梅花妆小公主北望呢喃:“这就是祖母吗……令天下男儿皆低头,他也要便乖。”
她芳心遽然冒出一个古怪念头:
“祖母上九天揽月也不难吧……”
翌日。
一道洛阳圣旨,八百里加急,一骑绝尘冲入浔阳城,掠过江州大堂,径自抵达浔阳王府门口。
浔阳王府正门打开,离闲一袭崭新莽服走出,当街恭迎。
在欧阳戎、王冷然等江州官吏的陪同见证下,黄衣使者尖声报旨。
两条。
第一,封浔阳王为江南督造使,领头监督东林大佛在浔阳江畔的建造。
江州刺史、江州长史分别作为左右督造使,辅助造佛。
第二,为防影响百姓民生,女皇陛下特意捐赠脂粉钱两万贯,三令五申不许伤民。
头顶阳光刺眼,离闲闭眼,低头接旨。
黄衣使者轻笑尖嗓恭喜了句,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不止江州接到造佛圣旨。
还有扬州、太原等三座天下重要州府,相许收到造佛圣旨。
而四方佛像,有三座坐落富饶南方,仅有一座坐落北方太原府。
而拥有两京、最是富饶且歌舞升平的关内,却连一座都无。
议论方起,一道圣旨自神都发出,天下:
大周颂德中枢开始动工,将聚集天下之铜修建。
除造像州府外,天下诸州长官,皆承担募集一份“颂德铜”的义务,作为秋末政绩课考的重要标准。
一石惊起千层浪,士林清议沸腾。
一时间,来自天下十道、各个州县的奏折,雪花般涌往京城。
其中包括某位弱冠长史的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