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披着斗篷顺着台阶缓缓而下,看客们从不展露自己的身份,这倒是给了他们浑水摸鱼的机会。
地下圆场里没有很多人,为了赶上一个好的位置,早早就入场等候。分明台阶上人们在不停地游走,但肃静得有些古怪,又或许是姜云清听觉障碍,无论何时他都会觉得安静。阴森的兜帽下遮住了各人的表情,往下看全是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一场邪教的诞生地。
看来他们的欢呼,要留着角斗士出场再用。
如果不说话怎么能辨别同伴的身份?姜云清想着,他第一次来角斗场,根本不了解其中的规矩,若是被人发现另有所图,他恐怕就要被锁进那嗜血的牢笼里了。视线览过一圈后,停在某个地方,斗篷底下隐约露出金丝点缀的袖口,付清乐走在前面微微抬手,确保姜云清可以看见,可是能看见的也不止他一个人。
所有暴露身份的动作在角斗场里都是不被允许的,付清乐就这样被拦下,他没有抬头,借着兜帽避免与他人对视,忽然手腕一转,把金条放入托盘中,这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在这时候引起注意可不是好事,姜云清便放慢了脚步,接下来他都不能和付清乐走得太近,更不能回头去看明芃。
因此他开始打量起周围的一切,角斗场要比他想象中的要小许多,每一层都是看台,总共三层,就像一只圆碗,从上往下逐渐深入,一圈套着一圈,可容纳的人数就更少了,无论站在什么地方,所有人都能看清最中心的那杆旗帜。
又是旗。
姜云清的视线被黑旗吸引,观众席和角斗场之间有高墙阻挡,并不知道狩猎者和猎物会从哪一边入场,走近了之后,他能够感知到由猛兽怒吼带来的强烈震动。台上血迹斑斑,每一次角斗结束,就有人负责把垃圾扫进角落,再用一盆水泼上去便是,因此沟壑里还沾着骨茬,已经和台面融为一体,是泥是头发都分不清。那杆旗就这样被丢在那里,作为场上唯一非人的东西,在暗光的衬托下,有点突兀,也有点怪诞。
它是谁曾经用过的武器吗?
姜云清默默转回视线,他不能去看明芃,但至少知道付清乐在哪。大部分看客都在寻找绝佳的观赏位置,这样的连锁反应导致两人之间始终隔着几个人,一旦走快就会很明显。他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和周围的人一样,他也是披着斗篷的鬼。
据说金阙阁弟子天生阴阳眼,付逾眠施展宗门秘术时开的金光,让他在那一刻成为了与神鬼对话的使者,是人,好像也不是人。
总之,他看到的世界和别人都不一样。
付清乐几次眨眼,一会是人,一会又是鬼,真真假假的,连他都分不清了。
他没有睡着,但常常梦见自己行走在鬼市之中,红灯笼变成招魂幡,摊位变成煮人的大锅,珠钗是刀,酒酿是毒,成片的糯米被撒出去,落在地上就是纸钱。两侧街坊锁上铁笼,是人的,不是人的,死了的,没死的,他们都戴着面具,全挤在一处,挤在他每一个经过的路口,说着“生白肉、续白骨、调阴阳”,以至于他总觉得世界就该是这副模样。
头顶生杀星之光,拦了他前路坦荡。
圆场里寒冷刺骨,明明都是活人,阴气却很重,这不是错觉。付清乐相信自己的判断,风水布局易变,可改成聚阴之地,至于阵眼在哪……
那杆旗吗?
付清乐没办法在这时候重开金眼,从白日梦魇中解脱,更不能说其实他们身上都趴着几只厉鬼。
所以脚步虚浮,那是身子太重了,莫名觉得疲惫是正常的。
付清乐踏进黑暗中,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
姜云清低下脑袋,硬着头皮也跟着往里面走,在他还没有被黑暗席卷之前,一只手伸出来把他用力拉了进去。
跟随姜云清的邪祟瞬间变了脸色,它想挤入狭小的空间里,却是正面对上眼神犀利的付清乐。恶鬼怕恶人,也会畏惧像他这样有真神护体的人,只需一眼,这鬼就知道该绕道走了。
付清乐摸上隐隐作跳的眉心,他没开金眼,总感觉寿命因此损失了一节,幸得祖宗庇护,能让他用自己的阳火威慑,但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否则容易肾虚。
圆场里竟还有别的空间,付清乐想找到聚阴之地的阵眼,怀疑那杆旗子是招魂的,他说这里有人在做逆天改命的事。
难怪吸引了周围的邪祟过来,台上的黑旗正好位于最中心,无论怎么看,都像极了楚霄用过的将星旗。
付清乐一边迅速解释,一边拉着姜云清往更深处走去,逆天改命究竟要换谁的命,他笃定此处必有木棺所镇。
凡事需讲究有借就有还,无论是重生之道还是长生不老,又岂是随便可以修成的,那杆旗召了太多亡魂进来,被有心人加以利用,杀人、夺骨、箍魂,敢情这角斗场都是为了给别人铺路用的!
姜云清从他手中抽出手,是突然想起,将星旗已是他的灵器了。
“怎么了?”
“你有将星。”
两人同时开口,付清乐隔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将星旗有何意义,它本就是个不该留在世上的东西。
仙门百家围剿楚霄后,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都被镇压、销毁,为的就是让他绝无还魂重生的可能,唯独最可恨的将星旗留了下来,所以,仙家人其实是舍不得这样的灵器彻底消失的。
嘴上说着一网打尽、绝不姑息,处决了所有和楚霄缠上关系的人,而现在付清乐得到将星,放在当时可是掉脑袋的罪,如今却变得无足轻重了。
这算什么?
他们辨别是非的眼睛呢?大义凛然的嘴呢?
姜云清的胸腔有些颤抖,因为他突然觉得很不公平,总认为没关系的释怀变得崩溃,好像一直积攒起来的不堪,在这一刻全被扒了出来。
他笑着,笑着,又觉得这样很没有意思,是否失态也不在乎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付清乐和他不是同一类人,所谓的公平,其实没那么重要。
至少终于明白了自己在恨什么……应该算恨。
“我住在那里,红柳关。”
这是个老毛病了,有可能是在锦华峰待久了,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姜云清不会说话就是字面意思,他一开口便是错误,要花很多的心思去想,这句话到底对不对,这句话应该怎么说,语序颠倒不是他的错,可他就是说不出来。
“我有个朋友寻我,他让我去死。”
事实上,姜云清真的去了,他当时一点都听不见,所以沈年给他指了一条路,他就去走。
付清乐说自己有将星,可他是金阙阁少主,谁敢骂他呢?
是的。
姜云清拍了拍付清乐的肩,无止无休的海浪最终也会变得静止,多说少说已经没有意义,他自觉“朋友”一词放在那句话里很是刺耳,好像不应该这么说,这样是不对的,但事实就是这样,他活该死不能埋,掷于荒野。
凡间若有山鬼,请务必与他同行。
“你很好,没人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