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遇上一次世外高人,本以为前辈脸色深沉,无欲无求,心中通晓世间事理,两三句就能指点迷津。只恨听者愚笨,冥思苦想也无话能问,走出了极远,方才大彻大悟,可原地哪还有高人的身影。
老庙祝不一样,他狂得像姜云清见过的一个人。
姜云清眺望最远的地方,那一角天际是如何吞噬海面浮光的,他在岸边消磨了许久,早就等到太阳落下了。
夕阳垂暮之后,大海只剩下一片死寂,所有东西都静止了。
“太阳落下了,等升起来的时候再出发吧。”老庙祝抱着木桨窝在船头边,用斗笠盖住了自己的脸。他没有说笑,这天气本来就不适合航行。
“可我等不了。”姜云清只在此刻想着他说的自己渡自己,还有沔阳未解的扶桑谜题。
同一件事,不同的角度可看到相反的东西,有时站得太近,被蒙蔽得就越多,所以,他要走远一点。
老庙祝背靠船头,听到这句话,没被斗笠遮挡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
姜云清收起盘好的双腿,直接从空船底跳了下去。
噗通——
诚然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老庙祝并未阻拦,就这样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眼前。
整个身子坠入海底,是刺骨的冰冷。寂寥的海与天际缝合,波澜跌宕,潮起潮落,卷着他载浮载沉,似落叶一般,细分过后又坍塌,不知何时才会落地。但是在黑暗中,真的有光。
姜云清睁开眼睛,他赌对了一次,太阳要落下,是从海里落的。
下一秒,如天旋地转,到底是被海水往下压,还是重新浮了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了。
天与海相接,太阳和他一同坠入,当身体完全倒过来后,这就是升起。
姜云清忽然钻出水面,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浮光跃金。旭日东升,抚照万物,红日从云层迸射进来,比任何景色都要壮观。万簇金箭映照在一排排涌起的浪上,就像永不熄灭的火焰,向他展示了最蓬勃的生命力,流动的海洋和亘古的长天,而中间是霞光万道。
以为残阳落山之际,也是朝晖燃烧之时。
太阳升起了,他也是。
立于船头的老庙祝背对他,身躯在朝阳下形成一片剪影,如山般屹立不倒,也替他挡住了最刺眼的光芒。
“道友,可以出发了!”
姜云清再次盘腿坐好,有风助势,这船行驶得比普通的船还要快,就连老庙祝也无需再用多余的力气,实乃所向披靡。他提桨划桨,竟还有闲心唱歌:“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只是顺着水性去,削高补低都由老子!”
老庙祝仰天大笑,字里行间都是湘潭口音,姜云清还算熟悉,倒也能听懂意思。
庙祝乃主庙掌管香火者,供奉哪位神,早已不言而喻。
所以就算老庙祝不说湘潭话,姜云清也猜到他是谁了。
真的是徐景梧。
徐景梧突然问他:“小接班人,可有信心否?”
亲自送他前往千岩岛,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姜云清莞尔,端正道:“虽不知未来会如何,但知道我与鬼泣之间只能留一个。”
“那就是,我活着。”
说罢,他放下玉骨,以空前的决心扯断又一根琴弦,随手抛入了海中。
仅一瞬,海面犹如恶鱼分食,那根琴弦融成血水,翻腾而下,染红了姜云清的眼睛。
徐景梧提醒道:“玉骨琴弦为鬼泣龙筋所制,给了它,可是会恢复法力的。”
姜云清点点头,嘴上只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它想要,我给它就是。”
“也好也好,记了几百年的仇,如今是该好好算一回了。”
姜云清有些意外他没有责备自己破坏玉骨的行为,思忖片刻后,偏头问:“前辈为何信我?”
他不懂音律,早些年还被正道之人喊打喊杀,实在不该接下徐景梧的重任。
可若是光用缘分一词解释,倒还折辱徐景梧了。
木桨脱手,徐景梧也盘腿坐在他对面。明明两人之前从未有过交集,徐景梧并不知晓他的曾经,但一番话却影射了几分:“才干出众、品行端正之人确实容易受到谣言中伤,这是古往今来常有的事。以谤人为目的,用心不良,不值得提倡,那就更无需去听了。”
“依老夫所言,人活着就该争一口气。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但它也不会落寞,这就是我坚守的意义。”
徐景梧抽出手拍拍他的肩,“你为人从不骄矜,更不自卑,这已经很难得了。”
姜云清的师父也是这么说的。
他熬过了逍遥山的孤寂,不抱怨不落寞,温从云说他是可塑之才。
所以情绪稳定也是好品质吗?
放在以前,姜云清兴许会这样想,但沉思年少浪迹,突然发现情绪稳定可能是这个人过于倒霉了才导致的。
徐景梧自不会与他深究苦不苦的问题,为人处事,就该拿得起放得下,“老夫告诉你,此一程大道已尽,就换条路走,儆天下逆道乱常之心。”
“你要捧好它,把它带到光亮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