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清正思忖着,猝然与南初七迎面撞上,他终于明白,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是气味。
直到明若清也被暴风雨扯走,初云号彻底归于钱芙掌控了。
一声巨响过后,船身再度撞毁,金阵即将破碎,根本没办法承受这般威力。离它最近的秦昭落深受其影响,一口血喷出好远,同明若清一起狼狈地滚下台阶。他想说话,明若清压着他,他动不了,也无法开口,只能徒劳地,用手指在甲板上划过一道道凄惨的血痕。
雨水洗涤了二人身上的污迹,却不能冲刷掉底下的红血,秦昭落就像一条被铁链拴住的鱼,刺得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疼。等了半晌,明若清始终没有动静,是死了还是重伤,秦昭落都不敢想,他只能强迫自己忽视钱芙的笑声,硬生生从明若清身下爬出,卸了力般仰躺着,唯一张嘴半开半合,接住从天而降的雨水。
全身上下都凉透了,似乎还不够让他清醒。
脑子一团浆糊,浑浑噩噩的,看不见雨,也看不见四周涌动的黑云。
很想这一切都是假的,可雨滴砸在身上刺麻的感觉十分真实。
他用雨水淡化口中的血腥,和很多时候一样,他选择摆烂到底,心又累又乱,不如给个痛快,也好比现在的全军覆没要强。
秦昭落兴味索然地咂巴咂巴了嘴,突然发现根本没啥味道。
是啊,这雨下得太大,腥气只会更加浓烈。
……没有气味。
秦昭落睁开眼睛,他从锦华峰想到长生殿,再想到燕兰君的话,试图能够因此找到一些隐秘的破绽,他打心底就觉得,船上发生的一切都错了。
燕兰君一遍遍经历扶桑的考验不得成功,能够中途觉醒已是幸事,在灭天灭敌中,他做出了第三个选择。
秦昭落闻不到气味,一颗异样的种子落进心口,他痴痴地笑着,如果没有希望,他就自创希望;如果找不到缺口,他就破了这个世道。
他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他赌一把。
说来也奇,席卷在他周身的气流似乎慢了下来。
琴瑟光芒愈发虚弱,他翻过身往前爬了几步,差一点就能抓到。这时钱芙的鞋子闯入眼帘,溅起的水花阻止他前行,可他已经不在乎了,撑着身子拾起了琴瑟。
“只剩你了,准备好迎接你的死期了吗?”
秦昭落出奇的安静,他盘腿坐着,默默拂去剑身的水渍,是挑衅亦是等待。当下连雨势都渐小,船上真的只有他们二人了,彼此相望,仿佛在做着最后的判决。
钱芙的笑声很有蛊惑力,在她拿起明若清的剑时,秦昭落却放下琴瑟,双手相扣于丹田前。这是燕兰君的动作。
“你隐瞒得很好,但瞒不住它从一开始就存在的空洞。”秦昭落突然开口。自他打坐起,温热的气流就从灵台涌向四肢百骸,原来悟性的感觉是这般爽快,说起来还真要感谢钱芙了。“你用疼痛和恐惧蒙蔽了一个人对一件事情最基本的判断力。这个世界,不该是我所看到的模样。”
秦昭落双手虚合作禅定印,神情淡然得仿佛将一切世俗杂念都隔于心门之外,他说:“无论你是谁,我都等着你自己揭露你真正的身份。”
剑气就在眼前,但秦昭落并未睁眼,他笃定般的轻声道:“你伤不了我——”
话音刚落,曜仙竟从他的身体直直穿过,毫发无损。与此同时,周身昏暗的世界瞬间消失,困住他们的,自始至终都是一场梦境。
如此坦然的神色,饶是钱芙也不得不对他叹服。
“昆仑虚少主,果然名不虚传。”
钱芙丢了剑,露出阴森的尖牙,同秦昭落一般,她转手上下开掌,再交错勾住小拇指,微翘食指,用掌心正对秦昭落。
这是降魔的手势。
秦昭落抬眼,站在他面前的,已不是钱芙,而是扶桑。
他的目光落在扶桑展开的手上。
天生六指,非佛即魔。
扶桑生来残疾,他的噩梦也从这里开始。
而属于他们的厄运,仅仅是上了船后才发生的吗?
“南初七的伤腿。”秦昭落因此确信,大家根本就没有离开河仙镇,以至于后来的雾林、长生殿,所见所闻都是真实发生,可全部汇聚在一起,就成了巨大的谎言。
“不。”
接下来,扶桑说了一句令秦昭落头皮发麻的话——
“渝州假形。”
扶桑没有改变他们的记忆,他只是让所有事情从头来过了几十遍,甚至几百遍而已。
沉溺在由他主宰的世界里,终于出现了第二位清醒者,该说庆幸吗?还是他故意为之。那么鬼街不断轮回的出殡队伍,算不算也是他的杰作。
或者,仙谈会上无法预料、救了秦昭落的那场火。
这是件特别无力而且可悲的事,因为秦昭落能够走到现在,或许已经经历过无数次重来了。
他不信。
如果扶桑用这一句话就否认了所有人的努力,那他们才是真的输了。
“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完成燕兰君都做不到的事!”本该明朗的天空再次狂乱,扶桑展臂而立,风声四起,活像海浪的波澜忽然直驰,每一声每一息都是扶桑对他的警示与威胁,在天地间化为暗色狂潮,挥舞着无形的巨手,彻底淹没了秦昭落。
一时之间,所有声音都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