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琦点点头,讲起来。开始尚带羞涩,几句之后,便沉浸在他二人的回忆当中,连语调都带着幸福气息。陆琦并未提及她二人现状,但直觉说,女儿家的心意许是受到了些阻碍,才让她总是似有似无的透着几分忧愁。因此也没有多问,只听着她讲。
一路上开开心心聊天谈笑,遇到感兴趣的店铺,便会喊住陆寒煜,他虽无奈,却也任我们两个折腾,摇摇头退回几步,又间或调侃我几句,比比嘴上功夫,陆琦每每这时便忍不住偷笑。
选好了东西便往回走,快到陆府大门,正与陆琦讨论该做个什么绣品,肩膀突然被人一拉,听到后头道“陆小姐,好久不见呀。”
转头见是一三十几岁,弯腰驼背的男人,身着黑绿相间的衣服,装扮倒有几分熟悉。我推开他的手,道“你是谁?”
“陆小姐这么快就不识的我了?不若跟我回府玩玩,倒时不就知道我是谁了么?”
他笑的猥琐,我心觉嫌恶,便拉着陆琦赶紧离开。只是这人又一次拉住了我的胳膊,我挣开他的手,只道“你认错人了。”
他继续纠缠,快步拦在我面前,“认没认错摘下帷帽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着便来伸手,我赶紧隔开,却还是被他拉住网纱,拽了下来。我一脚踢去,他胳膊结实挨了一脚,接着转身横踢,他胸口又挨一脚。
这人笑的更厉害了几分“原来还是个厉害的小娘子!有点儿意思。”说着一撸袖子,又把手伸来。
眉头一皱,架起架势,我这三脚猫的功夫终归是虚了些,就在败局落定之时,陆寒煜从这人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掰,这男人疼的向后弯了过去,斥退此人,陆琦拉着我赶紧的进了府。
我理理头发,看陆寒煜问道“喂,你明明早就看见了,干嘛那么晚才出手。”
他道“比较好奇你能撑几招。”
“怎么样,是不是挺厉害的?”
他挑了挑眉“我倒不知你何时会的?”
喜道“毕竟也是在军营待了两个月的人哎。”
“谁准你偷师的?”他看过来,倒也不要我的答案,回过头嫌弃道“也不学的像点样子。”
“喂,我这也是自学成才,连个师傅都没有好不好。”
“自学成才?”他重复一遍,放肆笑道“谁给你这么厚的脸皮,也好说自己成才,你是要笑死我以报先前之仇是不是?”
我向他打去“陆寒煜,新仇旧恨,我今天一并跟你算了!”
差点在院子里追赶起来,幸亏对面有女使迎面走来,才止住了打闹。端了端身子瞪了陆寒煜一眼,又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貌向前走去。
转头看看陆琦,她仍遮着帷帽,便轻问“琦妹,都回府了,不摘掉帷帽吗?”
陆琦扬起面纱,弯了弯嘴角“我都忘记还戴着它了。”说着,便拆下来递给了后头跟着的小丫头。
瞧她面色有些苍白,想来是方才受到惊吓,便安慰道“琦妹别害怕,那种仗势欺人的人素来也是欺软怕硬的,如今他吃到苦头,便不敢再来寻事了。”
陆琦点了点头。
我叹道“这景美人美的颍州,怎的偏生有这么些街头恶霸呢?”
到了分路的地方,陆琦行礼告别我二人,却又突然转身“大哥,嫂嫂,今日之事,还请不要告诉家中长辈,以免她们担忧。”
“琦妹,家里人总是会护着你的,遇到问题不需一人承受,况且我在这里给你兜底,更没什么值得害怕的,明白吗?”陆寒煜道。
陆琦轻咬嘴唇,微微笑了笑。
我遂道“你大哥哥说的对,不过好在今日无事,自不劳烦长辈们操心了,琦妹放心吧。”
与陆琦告别,回了房内,翻看今日采买的布料,思索绣个什么花样才好,春凝说我初次做女红,还是绣个简单的花样,遂选了蝴蝶,牵牛花,翠竹三个图案,挑选一番,最终定下了翠竹。陆寒煜自是听不惯我们絮絮叨叨,兀自去了院子西头围起来的小池塘旁,抓了把鱼饵喂鱼去了。
等午饭时去到正厅,坐下后发现旁边空了个位子,看了一圈人都是齐的,正纳闷呢,进来一个身穿玫色衣裙的女子,将最后一道八宝鸭置于桌子中间,又行礼坐了下来。
四娘娘介绍道“这是你四婶娘家的外甥女,新妇初来颍州,祭祖之事繁多了些,这几日便让她在你们夫妇身旁贴身伺候着,你们年龄相仿,相处起来也是容易,旭娘,见见你陆家的表兄弟。”
叫旭娘的女子便笑着点头行礼,我亦回礼,可终究觉得都是亲戚不好让人家伺候,便推却道“旭娘瞧着像大我几岁,我也是该叫声姐姐的,四娘娘这里也不是外人家,怎好再劳烦姐姐,我们身边都带着女使小厮,足够照顾我们的。”
四婶忙道“哎,琛儿就别推脱了,大家处处感情也是好的。”
“这是自然,只是我可不敢让旭娘来伺候我们。”我解释道。
四婶又道“无妨,她伺候你们也是应该的,旭娘这孩子是个细心妥帖的,身子骨也好,跟在你们身边处理些杂事,要得要得。”
四娘娘又道“琛儿见旭娘可还觉得喜欢?”
我蒙了一下,看看旭娘“四娘娘说的哪里的话,我……怎么会不喜欢旭娘呢。”
话方说完,便被陆寒煜踢了一脚,我不解看他,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拉到桌子上,微笑道“平琛的意思是,旭娘与琦妹一样,既都喊我们一声哥哥嫂子,长兄长嫂自然是要照顾着妹妹的,她与琦妹投缘,自然也会一般看待旭娘。”语罢又看向我,竟笑出了些柔情脉脉“是不是?”
只是他手上暗暗捏着我,我瞪他一眼,将脚踩到了他的脚上,旁人自不能知道我二人莫名其妙的突然较量,只听的我点头称“是”,见我笑容难以抑制与陆寒煜眼神交缠不休,倒真似一对浓情蜜意的新婚夫妇。
咬牙切齿与陆寒煜数声“一二三。”两人这才同时松开手脚,面色无常的正对着席上众人,恢复如初。
四婶听我回答原很是满意,见陆寒煜一番说辞,脸上笑意凝固了一下,但又舒展开来,现下见我不知为何面色沉了下来,便也转口不再提此事,而是笑道“无妨无妨,不是还有好些天呢么,咱们先吃饭,吃饭吧。”
我擦了擦手,沉沉气,压下心中的一丝不快,埋头干起饭来。
他第二次不经我同意,让我被迫配合他了,心中暗暗给他记了一笔。
饭毕后将要离席,旭娘先我一步起身出门,我扭着身子朝她看了一眼,倒是身材丰满凹凸有致,十分有女人味,低头看了看自己,心道,果真人和人不一样,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坠得慌。
回房后,将绢布放在书桌上,框起来准备刺绣。陆寒煜靠在床头,还是抱着胳膊。这书桌贴着在床头一边的墙,床帘稍稍一档,便看不见陆寒煜的面目,见他这副姿势,便问了一句“哎,你要睡了没?”
“没有。”
听他又回,便“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忙着对合框子。这框子有些不规整,费了点力气才摁进去,绢布难免也皱了一点,扫一扫绢布,见问题不大,便也没再整理,着手在上面先勾个底子。
没画两笔,春凝进门,端了碗姜汤给我,上次生病喝姜汤时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不自觉皱着脸咽了咽口水。
春凝劝道“小姐一定要喝了它,春凝特去厨房熬的。下午要去插秧,虽说天暖和了,可田里不能披着披风,万一受了凉可怎么好。对了,小姐去时里头多套件衣服,小姐喝完我便去拿来。”
“你去拿呗,我喝就是了。”
我应的爽快,春凝只“嗯”了一声摇摇头“春凝一定要看着小姐全喝完才走。”
与春凝心照不宣的相对笑笑,只得认命喝了下去。
颍州初春天朗气清阳光暖和,一路上杏花绽放梨花遍地,穿花夹柳到了田地入口,不过下午两点钟的光景。带我们的嬷嬷一路介绍颍州春日的热闹风俗,又讲道春分日簪花可去除整冬附藏的晦气,带来新一年的好运。于是下车后随手摘来几朵杏花,在嬷嬷慈祥的笑意中给自己和春凝簪上,又饶有趣味的问陆寒煜是否戴上一朵,他自是毫不客气的拒绝了,我便簪在了自己头上,想到这个冬天,自道“确该好好去去晦气”,便又多往头上簪了几朵。
田里若干男丁正在劳作,放眼看去此处三面环山,青苗连着山脚,眼中映入一片青翠葱茏。在马车内换好衣裳器具,管田的老管事带我们去了最远处的一块方田。领了秧苗,便有样学样的跟着劳作起来。
我们那方田地,秧苗抛了半边,因此也没体验一把抛秧的滋味。待插完田中一隅,直腰休息,环顾一圈见后面还没有待插秧苗,便乐颠颠去抱了十捆,甩两圈胳膊向前抛去,第一次出手扔的位置不错,又发觉甩胳膊既舒缓疲劳又十分有玩趣,后头几次便放肆玩了起来。只是倒数第二捆扔脱了手,不偏不倚甩到了右边离我三米远的陆寒煜脚边,彼时他正弯腰插完手里最后一根秧苗,于是那捆秧苗溅起的水花正正的溅了陆寒煜一脸。
我扬脸一笑,赔礼道“脱手了……对不起哦……”
他哼笑一下,直腰时将那已经插入水田的最后一根秧苗拔了出来,随手向我一掷,秧苗十分完美的落到了我脑袋中央。
水里映出直挺在头上的这根秧苗,一把将它揪了下来,看着对面好整以暇双手反叉着腰的陆寒煜,叫道“我不是故意的嘛!”
“那、又、怎、样。”他声音不大,嘴巴说的清晰,明晃晃的挑衅。
沉了口气,看了水田两下,弯腰抓了把泥巴,捏了捏向陆寒煜投去,泥巴入水,又溅起一朵水花。
他身子愣了一下,弯腰也掏起一块泥巴。
后来……本是互相扔泥巴躲泥巴,两个人中间隔了些距离,闹着闹着不知怎么就摔起跤来,互相攀爬者往对方身上抹泥巴,我半个身子挂在他后背,想来一招锁喉式把他拉倒,他身子向左一甩,用手抓住了我的右脚,便来回的晃起来。偏我又拿营里偷学的招式反攻,奈何学义不精,抱着他腰部想把自己解救出来的时候左脚卡在他脚前,这么一绊,重心不稳便向水里仰面倒去,我不及松开抓陆寒煜胳膊的双手,他又不及放开我的右腿,于是乎双双扑进泥里,一同成了个泥人。
只是彼时战况正如火如荼的进行,见衣裳总归是脏了,便更要压对方一头,春凝和福安抱着薅草扒往这边来时,我和陆寒煜正趴在水里打成一团,一声震天动地的“小姐!”
我与陆寒煜双双抬头。
春凝眉头紧蹙,福安倒是正笑的开怀,他急忙将笑意褪去,却还是留了个尴尴尬尬的表情。
春凝上前,惊的呆呆的“刘嫂说申时末了,喊咱们回府……”
“好好好,那咱们回府。”起身安慰春凝,想要拍她肩膀的手抬起又收了回来,招呼福安道“去,扶扶你家将军……”
挠了挠头发,蛮不好意思的拎着裤腿往马车处走,陆寒煜步子大,很快跟了上来,在水里踉踉跄跄的走,沿途工人们齐齐转头行注目礼,却又觉得脸颊有些发烫,摸了摸脸,想快些走过这段路程,转头看陆寒煜,这才发觉,我若不是这场事件的当事方,自是不能认出这被满脸泥巴封印颜值的人是何方神圣,想来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便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没关系朋友,别紧张……”
再看时陆寒煜已经到了前方,旁边没人遮挡,赶紧低了头快步往前走去。
马车溜溜走了一路,车内是一地的泥水,又往旁边看看,陆寒煜摊手靠在马车上,竟有了几分不同以往的任人摆布,心累不争的气质。我禁不得咧嘴大笑起来。
“你别这么笑,看起来很怪……”陆寒煜嘴角抽搐了一下。
咧了咧嘴巴,想象怎样怪,问道“怎么了?”
他没讲话,照样咧嘴一笑,八颗大白牙在满脸的焦黄中分外显眼。
禁不得身子一缩,嘴角也跟着抽搐了几下,忙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陆寒煜便很平静的收起了笑容。
将胳膊撑在身体两边,低头看脚,又觉得好笑,还是傻乐呵着,却突然意识到旁边这人淡定平静的背后,谁知道是不是埋着什么陷阱,还是切不可大意,这么一想,笑容当中也带了几分谦虚。
车夫特地将车停在了小门,下车后被陆寒煜拉着躲躲闪闪行了一路,好容易到了别院,松口气对他道“大人身法灵活的很呐,不愧是行兵打仗身经百战之人,佩服佩服。”
他自端的一副挺拔气派,只偏头瞧了瞧我,哼唧一声笑了出来。
“你也没比我好哪去好不好。”
他耸了耸肩。
前面一过月亮门便到客房,我此时并未开口,本是瞪着陆寒煜,要过月亮门时视线便转了回来,然后一个顿步与陆寒煜停了下来。
谁能想到,躲了一路的四娘娘正站在院内摆放着的一人高的原石前欣赏碑碣,听见动静,便转过身来,脸上亲切的笑容在看到我二人时骤然停滞。她眉头渐渐蹙起,却并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还是问春凝道“你家夫人和姑爷呢?”
春凝低头默了一默,支吾着“老夫人……”
四娘娘走上前来,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眉头拧作一团“你是煜儿?”又看看我“你是琛儿?”
“四娘娘……”我张着手以防她老人家背过气去。
陆寒煜忙招呼后头的侍女“快来扶着老夫人。”
侍女立马上前,搀在了四娘娘身后。我着实见识到了什么叫气的发毛,四娘娘气急反笑,冷笑着用手指点门外侍候着的侍女“去,去备水,给哥儿姐儿梳洗……你们!给我闭门思过!晚饭不要吃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目送四娘娘气的颤颤的离开,挠了挠额角,“闯祸了。”
“你还知道。”陆寒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眨眨眼睛看向他,思索怎么才能略做挽救。
又听他淡淡说了一声,“算了,我也是……”
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这话后面好像还跟了一声短且轻微的笑声。
他往前走去,我也跟了上去,一同站在门外看女使们进进出出急匆匆的准备洗浴用品,等待进屋。
浴桶直接用竹管引了温泉水,不需靠人力搬运。女使们将塞子打开,迅速备好衣物,又端来一脸盆水,待春凝福安帮着我二人将脸上半干的泥巴擦掉,众人便一齐退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与陆寒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浴桶奔去。
一面向前冲一面将满是泥巴的外衣脱掉,嚷道“哎哎我要脱衣服了啊,非礼勿视,你你、你快回去……”
“这幅情形,当然谁先抢到谁来。”
“你这小伙子真不讲究,怎么能跟这般文弱女子不会功夫的人抢一个浴桶。”
“好啊,偷学不说现在还抵赖,简直数典忘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