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非常慎重地告诉你,我是个骗子,不仅骗了你,也骗了我自己。你轻信我的谎言与我成了朋友,我轻信自己的谎言,自以为很聪明,便真的高傲不可一世了。现在我又要骗人了,不知哪个善良的人会相信我的谎言。
我一时冲动,心血来潮提出与你做朋友,不想你竟答应了。我当然很高兴。后来发现我们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你好学上进,敢作敢为,喜欢文学;我没什么上进心,胆小怕事,喜欢开玩笑,对文学一窍不通。想来朋友应该是有着相同爱好、共同志向的吧,是不是这样,我们就不能做朋友呢?
NO!你说‘我就是我’,可我,并不是我。真正的我连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样,我总是戴着面具在生活。想来我应该也是个品学兼优、乐于助人的人吧,可我不愿让别人知道我真正的样子,不愿全力付出后仍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于是我表面看起来嘻嘻哈哈、懒懒散散,对学习举重若轻,背地里暗暗地学、拼命地学。可每次成绩出来,我并不比别人分高。我不愿承认自己比别人笨,‘真人不露相’,谁知道高考会怎样呢?以此,我继续‘满不在乎’地掩饰着。”
……
“我妈从小就教导我要好好学习,长大为她争气。在我们那个大家庭里,除了一个远房大伯有点文化,在镇里有固定工作外,其他没一个成器的。作为晚辈,我本不该用‘不成器’来形容他们,可我实在找不到别的词了。老百姓嘛,在农村其实也不需要多有文化,只要勤劳、有头脑就会有好生活。可他们不是没头脑,就是游手好闲,但传闲话、相互挤兑、惹是生非各个是把好手。那个远房大伯和他老婆经常仗着家里条件好,有点社会地位,居高临下地指摘其他人。我妈受不了,她恨透了这个家。我爸妈经常吵架、打架,丝毫没有因为他们年纪大了或孩子们也大了而有所克制,我妈甚至有几次差点喝农药死了。所以我妈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有出息,带她离开那里,离开那个家,为她在远房大伯面前争口气。
我的确很争气,一直到初二,成绩都很好,直到我妈跟我说了亲戚们的那些烂事和她喝农药自杀。我恨我爸,我恨透了那个家以及周围那些人,便也没什么心思学习,成绩明显下降。初三稀里糊涂地混了一年,成绩差到我妈看了直哭的地步。中考前我努力恶补了一阵,没想到考了当时全班第一,考到这里来了。
我想我是有实力的,就算为了我妈,我也该振作。但我提不起精神来,我不想成为一个为人争气的机器,不想为了金钱、名誉、地位和别人的称赞、羡慕、嫉妒而生活。我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做自己想做的让自己满意的事,不想与人相争。可那是不可能的,我摆脱不了我妈的束缚。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
“我亲爱的朋友:
首先,向你表示最真诚的道歉,希望你能接受。这些天对你态度不好,我是故意的。知道这,你可能又在心里笑我像个三岁小孩了吧。现在,我想打破这种令我窒息令你发笑的状态。
你是个非常重友情的人,不会主动破坏任何友谊,即使那友谊内容很空洞,你也会抱着‘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的态度。为此,我们一直是朋友。那句“我们不做朋友了”,你永远不会、我也永远不愿说出。我知道,我们之间并无多少共同语言。我觉得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成绩。我成绩没你好,在你面前显得自卑,我不敢随便说什么话,怕你觉得我轻浮;你在我面前过于自谦,也不敢说什么话,怕我说你清高。虽然你经常在我面前说不会因为成绩看低我,但我知道你真的很在乎成绩。
一直以来,我学习是为了我妈,但我厌恶像远房大伯那样在亲戚们面前趾高气扬。我也厌恶那里的那些人,他们思想落后,总是穷快活。我曾想考个农业大学,为那里做点事,我们那里考上大学的人都出去了,没人回来为那里做点什么,于是我也厌恶我们那里的大学生。现在看来,大部分人思想没改变,只一个人的力量也做不出什么来,学习也没什么动力。现在高三了,我的确不想混了,想找到个精神支柱,就为了你吧。你生活得很紧绷,一切都在固定轨道里,容不得半点偏差。我想好好照顾你,保护你,让你能活得松弛些,自由些。你经常头疼,又有鼻炎,我想考医学院学医,一辈子照顾你。这是我想做的、也让自己满意的事。”
……
“我知道为什么每次约你你都不答应,我也知道你每次说‘有事’都是借口,但我宁愿相信你是真的有事。我知道你从未喜欢过我,我也知道为什么。我成绩比你差多了,长得也不怎么样,连普通都算不上。你用成绩来衡量我,即使你说不是,但我知道你是。你说‘我也想跟你在一起,想跟你说话’只是安慰我的,你说‘如果这次考试你超过我,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没有……’后面没说的是‘一切拉倒’,这是在向我暗示你不想跟我做朋友了。因为一个月内我的成绩是赶不上你的,这点我清楚。我知道你很想对我说‘我们不合适’,你没说只是怕我受伤,但你早晚会说。我不想等到毕业了,我想知道你的答案。一天得不到你的答案,我一天不得安心。
其实答案早已摆在眼前,我不愿相信更不愿接受而已,我想听你说。你无须顾及朋友的身份对我说话,我不喜欢你对我做违背你内心的事。你无须在乎我的感受,无须对我笑,如果你厌恶我,无须做出喜欢的样子。
我不会忘记你的,因为我忘不掉。我只能不想你,前提是不看你,不和你说话。这一切只怪我太多情。我想,我还是考农业大学吧……”
……
“Dear,
假期发生的事实在对不起,我不想解释什么,也解释不清,只想表达歉意。
不知过年在你家时,你妈说的话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我觉得她是故意的。现在的大人基本都这样,可以理解。你妈喜欢成熟的人,对孩子来说,就是学习好,有教养之类的。我这两点都不具备。这些天,我想来想去,觉得我们希望很渺茫。我无法达到你妈妈的要求,单学习方面,我落了太多,毕业前至多也只能赶上你。而你又那么听你父母的话,不会做让你父母伤心的事。我想我的出现是否打扰了你的生活,是否该退出你的生活,还你自由空间,我是否该现实点,别再幻想了。就像那句话所说:‘爱一个人并非要与他在一起,只要他幸福就好。’
可我能做到这些吗?我做不到。我是那么爱你,想对你好,想跟你在一起。即使现在不,你答应我毕业后永远跟我在一起就好。如果你像我爱你那样爱我,我便什么困难也不怕,我会用我整个生命去爱你!
原本我是有理想的,后来因为那个家庭和那些人,让我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你的出现让我又再次找到了努力的意义。我不想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我只想为想为的人做有意义的事。生活没有观众,不用管别人怎么生活,也不用在意别人怎么看你,自己活得有价值就行。这些想法与我妈是相反的,我不会按她为我划定的轨道去生活,但我仍然爱我妈。
很想知道你的想法。
即日”
叠着的两张日记本里撕下的纸,上面是我的笔迹:
“如约来到桥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前几日的焦虑、惶惶不安全都落地。相视而笑,顺着桥前行,似乎什么都不说,这么走着就是无比美好的事情。往日觉得无比遥远、神秘的桥对岸不知不觉便到了。此岸与彼岸并无甚大差别,都是枯草遍地的土堤和枝丫朝天的杨树。顺着护江堤往前走了许久,找一处无人的土丘坐下,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不必说什么,在见面的那一刻,我们便各自找到了想要的答案。但多难得的机会啊,何不畅所欲言?无论他信与不信,我告诉他我真的不在乎成绩高低,不在乎身份背景,但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人,没必要在关键的这最后几个月自毁前程,我也不想做那个毁人的罪人。无论为谁而学,有一个好的起点、更好的发展平台,对我们来讲都不是件坏事,而大学是那个能给我们提供更好发展平台的地方。就算为我,为我们的将来,剩下这几个月我们不再约见面、不再想别的,一切保持平静,一心应对高考。我原本想说我不喜欢他,让他一心放在学习上,可这骗鬼的谎话我根本说不出口。一方面怕他意志消沉,另一方面也怕自己后悔。想来真诚恳切的话应该比相互猜测或其他善意的谎言更有力量吧。我肯定明确的话让他眼中透出振奋的光来,一改往常颓废的样子,侃侃而谈,谈想学的专业,谈理想中的生活,谈将来的人生规划……
不知不觉间已到午饭时间,我出门时怕多生事端,没给妈妈留“不回家吃饭”的字条,可此时还未回家又怕妈妈担心。
‘你要走吗?这会走回去也已经赶不上午饭了啊!’他依依不舍的眼神中尽是未说出口的挽留。我犹豫着,磨蹭着,任时间一点点流逝,最终不愿分别的心占了上风。让自己任性一回,管他别处会怎样,此刻我在这里!他欣喜地紧紧握住我的手,仿佛获得了全世界,又好像生怕我会反悔逃离。
我们聊班上的、家里的事,聊别人的、自己的事,聊过去和将来。我们要努力考去同一所学校,至少考去同一个城市,大学毕业后去西部支教或支援建设,在他的世界里甚至能预见我在给他带孩子。当然,我对带小孩的事并不感冒,这也不必同他讲。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仿佛要把这辈子至少此后几个月的话都在今天说完,没吃饭却也不觉得饿。一切在美好的设定中畅想,美好得如同梦幻般不真实,却也不必在乎那些,只想让自己在梦里沉浸,希望能梦想成真。
太阳西垂,天色渐暗,凉气袭来,一切都在催促着我们回程,一切都预示着告别临近。无论我们多么不舍,进程都在往它该去的方向推进。回到桥头,一切开始的地方,我缓缓把手抽离那温暖的掌心,去往家的方向。我甚至不敢回头,怕自己忍不住会推翻好不容易下定的离开的决心。
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如此相聚吗?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畅谈人生吗?回归现实的我不愿再多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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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后再读这些信,感受完全不同。我没看到自以为的那个爱情故事,却全然是两个在各自世界被束缚、试图寻求突破和解脱的灵魂。
爱是什么?是为爱人改变?是自愿牺牲?还是放任对方拥有“做自己”、不被改变的自由?当爱不在,改变和牺牲终将变成怨怼的理由。与其相信爱的力量带来的改变,现在的我更相信习惯的力量,相信平等交换的稳定和可控性。这种改变是成熟,还是衰老的表现?抑或成熟本身便是远离青春的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