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走在路上。
此处并无路,因为它深居浩瀚之洋深处,即使此处并无深浅高下之分。它是噩梦与醒时的淋漓冷汗,是剧作家和剧中的人物,是明月与瘦长的影子,倘若非要加诸给它一个单一的定义,那必然是距离坦途一词可谓遥远。
然而他的专断独行足以迫使万物为他屈膝,故其行走于照应现实之镜的最深处。与其是行人,倒不如说是一团人形的星辰,使得流动的混沌精华影影绰绰地被勾勒出长廊的轮廓,具现为描绘银河中每一个文明的崛起与消亡的壁画,于画作边缘翻涌不息。执笔人显然对诸文明的愚行和挣扎既无厌憎也无怜悯,唯有鲜艳笔触忠实再现着历史。
尽管步履缓慢,但一切亦有尽时,即使在至高天也是。他终于行至路的肩头,其上是呼啸的非物质之风,其下是无底亦无光的深渊,诅咒之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憎恶之灵,食子之父,窃火者,它们用千百个声音说。
但那人只是听着,毫无畏惧。他深知声音的来源并不真正知道这些词的含义,因为真正的意志并不存于它们的本质之中,它们是风和雨,是某种怪诞的自然现象,但唯独不是灵魂。
如果说他还能对它们有所感触的话,他只会觉得怜悯。
“无需多言。”他说,伸出了一只手,遥遥指向饰有玄奥文字的雕纹木门。这扇门之前和之后都不存在,然而此时它被需要,浮现于虚空之中,仿佛被执笔人刚刚绘于存在的图卷之上,散发着新鲜的油墨气味。
他需要开启门扉,故门扉出现。
他认为这是好的。
然而油墨尚未被耗尽,绚丽的方格花纹层叠于现实的图层上,风衣坠落,不可见的笔尖勾勒出双角面具上怪诞的笑容,衣角铃铛随着来人的动作轻盈作响,打破了仿佛凝滞万古的寂静。
丑角鞠了一躬:“很高兴见到你,诸星之父。”
随着笑神门徒的话语,来人不可见之形象也逐渐定型。耀目之光如松脂般融化,暴露出被对方话语框定的精髓。一顶桂冠压在黑发上,沙土色泽的面容固定为万古光阴的沧桑和其赋予的威仪。他的眉头皱着,因为父并非完全喜欢这副面相,但他的面容从来不由自己而定。
“古老诸神的孑遗啊,”父点出了对方面具之下的真容,“何必穿戴你从属的面容将我面对。我来寻回我的星辰,我的众子,以及我的掌印者。他们的身躯沉睡于自己的居所,灵魂却被拘禁于你们看守之所。”
“因为有国王,也必然有小丑为您舞乐。”笑神用歌咏般的声音说,祂的言语乃是流动之水,在奔向别人耳中的途中必然染上尘埃。但父依旧领会到了。“您要打开门吗?”
“诚然,我要直抵命运的心脏,来捕获自己失落之物,在一切太晚之前。”
“并非失落,乃是自行其是。如莫洛之火来到您的掌心。”
“我势在必得。”
“恐怕代价对一名国王仍为深重。”
“无可顾惜之物。”
“好吧,好吧。兄弟相对,必然有染血匕首;命运多变,必然有窥探的眼睛;画地为牢,必然有愚妄囚徒。”他虚虚拨弄琴弦,“若要从黑图书馆带回您的诸王,可切勿回头!切勿回头!”
父颔首。
于是门扉洞开。
“您若跨过此门,一切可都于事无补喽。”丑角在他身后嬉笑。
父看到他的儿子们齐坐一堂,且没有流彼此的血。惊诧之光在他们眼中闪动。福格瑞姆站了起来,任凭自己带倒了棋桌。棋子哗啦啦砸在戈尔贡的怀中,但他没有动,银色的眼睛定定看过来。
唯有银发的掌印者缓缓起身,慢慢踱到他主人的身侧。一如既往地将自己藏在他光辉的阴影之下。
“父亲……”荷鲁斯将一个词挤出喉咙,看上去介于冲过来和下跪之间。
父本可以直接将他们驱回自己的身躯之中,他也本打算这样做。黑图书馆记录的真实比谎言更可怕,也更无意义。任凭自己沉沦其中,只会被自己所阅读之物一缕缕榨取本质,最后沦为浩繁卷帙间喃喃细语的孤魂。
洞见未来并无意义,他的双眼已经看到了千百条前路。但毁灭诸神会重新掷骰,一次又一次。
但他没有这样做。
“我的明星之光,早晨之子。”他说,也许是子嗣们的面容,或者是天使恳切的目光让他说的。他的声音把早已明晰的一切真相打进原体们的灵魂。“已是归来之时。”
“可是父亲……”许多声音的合唱。
“我知道。”他伸出一只手,任凭自己将内心的些许宣之于口。一如曾经诱捕他们比地狱更幽暗,比星辰更明亮的本质一般。“随我来。”
也许未来仍有诸般意料之外的苦厄,也许毁灭诸神已经策划好一千种变局和一万种罗网,也许一切荣耀和遗憾只能改动剧本中的角色,而非结局的苦涩,也许人类赖以生存的爱不过是浩瀚宇宙的一个错音,而苍穹中的群星也终将缓缓闭上眼。
但此时此刻,帝皇的众子应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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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里曼首先感受到的是自己那张栎木办公桌温润的凉意,他缓缓睁开眼,看到尤顿女士坐在对面,手执羽毛笔勾画着本属于自己的文件。
一丝笑意出现在原体嘴角,他起身,生疏地把头颅埋进养母的发间。尤顿微不可查地顿了顿,空余的左手抚上养子的脸颊。“做梦了吗?”
“一个噩梦。”基里曼含含糊糊地说。“但我现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