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聚会是我工友硬拉我去的,说是“帮你认识认识人”。坐在人群中的我,始终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无法融入那些大声喧哗的玩笑话里。直到她进来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她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长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憔悴,却让人不忍移开目光。后来我们聊了起来,我才知道,她刚结束了一段失败的婚姻,生活也过得一团糟。
“你不觉得人生很无聊吗?”她的语气中带着疲惫和一丝嘲弄,“努力了半天,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接话。她看着我的表情,笑了:“你不懂吧?”
“我懂。”我低声回答。然后,我告诉了她我的故事:父母离异,童年孤独,初中辍学后辗转各地的日子。说着说着,我发现她在安静地听,眼神里多了一些复杂的情绪。
那天晚上,她递给我一支烟,我们在天台上坐到深夜。她突然问我:“你觉得结婚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答得很坦白,“可能是为了不再孤单吧。”
她笑了一下:“也许吧。”
第二天,我们去领了结婚证。没有求婚,也没有婚纱照,一切都简单得让人觉得荒唐。可在那一刻,我却觉得无比踏实。
婚后的日子并不容易。她的上一段婚姻带给了她很多心理上的创伤,而我的家庭背景让我们都缺乏对“家”的概念。我们俩像是两个孤独的旅人,试图在彼此身上找到依靠。
刚结婚那会儿,我们住在城郊的一间小出租屋里,屋子老旧,连下水道都经常堵。冬天漏风,夏天闷热,每次洗澡时,热水器总是时不时断掉。
有一次,她半夜醒来发现漏雨,天花板的水滴在她额头上。她一边用盆接水一边埋怨:“你这婚结得可真划算,既没婚纱照,又没婚礼,连个好屋子都没有。”
我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低着头,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突然扑哧笑了:“逗你呢,快找个塑料布把漏的地方遮住吧。”
后来,那种连房租都要精打细算的日子成了我们的常态。她会嘲笑我“比老太太还抠门”,可转过头又会为了我吃得更好多跑几家菜市场。
结婚第二年,她怀孕了。那段时间,我们过得尤为艰难。她辞掉了工作,我也只能靠在工地的搬砖收入维持家用。临近生产时,她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总是说一些丧气话:“要不是怀了这个孩子,我真的不知道这辈子还有什么意义。”
听到这话,我心里难受,却不知怎么安慰她。那天晚上,我摸着她隆起的肚子,小声说:“这孩子会是咱们俩新的开始。”
她没有回应,但眼角有泪水滑了下来。
孩子出生后,她变了许多。从原本对生活的无奈到后来对家庭的投入,我亲眼见证了她从一个疲惫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坚韧的母亲。孩子半夜哭闹的时候,她总是第一时间抱起来哄;生病时,她一夜都不合眼;我想帮忙时,她却总是说:“你工作辛苦,我来吧。”
她的坚持与付出,让我想起了我的父母。
小时候,每当我生病发烧的时候,父亲总是说:“别那么娇气,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而母亲,更多的时候则是借口“工作忙”把我推给外婆。
有一次,发烧到39度的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外婆打电话让母亲回来送我去医院。可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我在开会,没空。”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有些爱是无法强求的。
而她呢?她总是把孩子的一切放在第一位。有一次,儿子学校组织郊游,她特意请假去给他做便当,还早上五点就起床给他蒸蛋糕。
“你不用这么麻烦吧,小孩子随便吃点就行。”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忍不住说。
她回头瞪了我一眼:“你懂什么?这是他长大后回忆里的小幸福。”
她的话让我愣住了。小时候,我的便当永远是外婆匆匆蒸的馒头,有时候甚至连馒头都没有,只有咸菜。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格外感激她的用心。
时间过得飞快,儿子很快就上了大学。大二的时候,他回来跟我说:“爸,我要兼职了。”
我愣了一下:“家里又不是供不起你,干嘛这么早折腾自己?”
他说:“不想让你们太累,学费自己挣点心里踏实。”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又有点骄傲。我的儿子,比我小时候懂事得多。他的体贴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那个窝在外婆怀里哭泣的自己——多么渴望有人说一句:“孩子,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晚饭后,妻子坐在沙发上缝补儿子掉线的衣服。我看着她头发里几根不易察觉的白发,心里忍不住一阵心酸。她从来不抱怨生活的艰难,也从不提她自己的委屈。可她的一举一动,却让我明白,她为这个家牺牲了多少。
“阿羽,”她抬起头,看着我,“以后儿子结婚的时候,你记得一定要给他办个热闹的婚礼,别让他像咱们这样。”
我点点头,却没说话。我知道,这话里有遗憾,也有她对生活的希望。
暮秋,风有些凉意,树叶飘落在医院的走廊上,偶尔有人匆匆走过。我坐在病房的椅子上,手里攥着妻子刚刚递给我的保温杯,里面的汤还冒着热气。这是她每天早上五点起来熬的,说是为了给我的身体补补。
病房里很安静,只听见心电监护仪发出的规律声响。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雪白的被子上,仿佛在给它镀上一层暖色。可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光让我觉得冷。
四个月前,我总觉得胃口不好,还经常感觉疲惫。起初以为是年纪大了的正常现象,直到一次剧烈的胃痛让我不得不去医院。做完检查后,医生的表情变得很沉重,他递过来的检查报告上,写着“胃癌晚期”。
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连“化疗”这两个字都显得那么陌生而遥远。走出医院,我点了根烟,看着天边灰蒙蒙的云。那种绝望和恐惧,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我心头。
回到家时,妻子正在厨房里炒菜。她回头看见我,笑着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我站在门口愣了几秒,最终只说了一句:“工地上没什么活儿,提前回来了。”
那顿晚饭,我几乎一口没吃。妻子夹了一筷子菜到我碗里,皱着眉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咬紧牙关摇了摇头,不敢让她看出半点异样。那一晚,我坐在阳台上抽了一整包烟,心里想着:“不能让她知道,我不能让她担心。”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两个星期后,她翻到了我藏在柜子里的诊断书。那天晚上,她一声不吭地把报告放到我面前,问:“你什么时候打算告诉我?”
我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盯着我,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心疼和隐隐的愤怒:“你是不是以为,你一个人扛着就能解决?”
她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不管是什么病,我都陪着你。你要记住,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
那一刻,我眼眶湿润了。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独自面对一切,可她的这句话,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紧锁的门。
化疗开始后,我整个人几乎被折磨得不像样子。呕吐、头晕、乏力,每一天都像是在炼狱里煎熬。头发一把一把地掉,我照镜子时,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有一天,我对着镜子叹了口气,说:“我真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
妻子站在我身后,笑着调侃:“你不一直是吗?咱们结婚的时候,你就穷得像个快散架的老头。”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也笑了。她总能用这样轻松的语气,把我的绝望赶跑一些。
那段时间,她几乎辞掉了所有的兼职,全心全意地陪着我。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你不后悔跟我在一起吗?要不是因为我,你现在说不定过得很轻松。”
她瞪了我一眼:“少废话。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但有一件事做得挺好——就是跟你在一起。”
那晚,我偷偷抹了眼泪。
住院期间,我偶尔会想起我的父母。他们离婚后的那些年,从未真正关心过我的生活。母亲会偶尔打个电话,但大多是抱怨她的新丈夫不够体贴;至于父亲,更是彻底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
小时候,我发烧到40度,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喊:“妈,我难受。”母亲却站在门口冷冷地说:“你自己挺着吧,我忙得很。”
而如今,我病得如此严重,却有一个人无怨无悔地陪在我身边。
有一次,我化疗后呕吐不止,她一直拍着我的背,轻声哄我:“没事,没事,吐出来就舒服了。”她的话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外婆怀里哭的时候,那种久违的温暖和安心,让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儿子大学毕业后,工作稳定了。他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我,有时候还会带些水果和汤药。他总是故作轻松地开玩笑:“爸,你现在可要听医生的话,咱家靠你当吉祥物呢。”
我笑着点点头,心里却有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我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有一次,他坐在病床边,突然问我:“爸,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我问。
“后悔这一生,过得这么难。”
我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难是难了点,但你和你妈让我觉得值了。”
他低下头,嘴角微微抽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别让你妈操心太多,男人嘛,该扛的事得扛。”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有一天晚上,妻子坐在病床边削苹果,突然开口说:“阿羽,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吗?”
我笑着点点头:“记得,连婚纱照都没拍,就跑去三亚旅行了。”
她低头轻笑了一声:“当时觉得你特别笨,可现在想想,你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
听到这句话,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半天说不出话。
窗外的风吹过,落叶飘进了病房。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即使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我也并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