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梦的娘家位于江州的老城区,这里曾经是江州最繁华的地方。
各种上个世纪八十年的老房子彼此局促地连接成一片,如同交通瘫痪时拥堵的车辆。房子灰暗的外墙上坑坑洼洼,剥落砖头的地方甚至长出厚厚的青苔,青苔终年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光照很差,只有顶楼可以享受到一缕夕阳的余晖。
宋梦几次向宋芬芳提出,要她和自己搬到新城区去,但宋芬芳坚决不去。在她和她的老闺蜜眼中,只有老城区算是江州,而新城区即便如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但在她们的印象里,还是和从前农田荒草连绵的郊区没什么两样。
“我跟你讲哦,那种乡下地方,以前卖一千块一平都没人要,现在敢卖三五万一平。怎么不去抢……”宋芬芳又一次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数落着新城区。
曹建明听到这话,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笑,可并没有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和这个丈母娘认知不在一个水平上,所以懒得和她为这种事争辩。
而宋芬芳还是一边用筷子挑三拣四地夹起一块模样不错的鸡腿肉,放进宋梦碗里,一边继续数落新城区。
为了不让曹建明听懂,宋芬芳把语言切换成江州土话:“也就是你老公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外地人,才买那种鬼地方,乡下郊区送给我都不想要。”
曹建明尽管听不懂江州土话,但聪明的他从宋芬芳那苛刻尖酸的语气里大概能猜出内容,面色沉了下来,放下筷子说吃饱了。
今天是周三,按结婚前的约定,宋梦晚上住自己家。
他讨厌这里,讨厌住这种破烂不堪的老房子,讨厌宋芬芳的絮絮叨叨,也讨厌当初定下的规矩,他想着等会儿找个什么理由去公司加班,晚上回自己家睡。
在宋芬芳面前,宋梦十分乖巧,她早已经习惯宋芬芳的啰嗦,从小到大在饭桌前,她都只能顺从地听宋芬芳口若悬河地抱怨,只要插嘴一句,都会被对方训斥。于是她认真地给萱萱喂饭,什么也没有说。
看到曹建明要走,宋芬芳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建明,你别走,药汤还没有喝呀。刚才就和你说过炖了壮阳汤,你怎么也记不住。哎哟,四十多岁的人,记性还不如我六十岁的老太婆……”
“我身体很好,不用喝那种汤药。”曹建明想到是不是宋梦把自己房事不太行的事告诉了这个丈母娘,这让他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他甚至想到,多嘴的丈母娘肯定把这事告诉那群乌泱泱的老闺蜜了。难怪刚才在巷子口遇到张姨时,她的眼神有点奇怪。这样一想,曹建明顿时感到羞愤,坚决要离开饭桌。
可宋芬芳死死拽着不撒手:“哎哟哟,你这个建明。你知道我熬汤药多不容易嘛,这还是我从你王姨二舅同学的朋友那要来的秘方,枸杞、山药、龙眼、牡蛎炖鳖汤,足足熬了四个多小时……”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喝汤药。”曹建明来自保守的农村,他觉得奇怪,宋芬芳一个女性长辈,怎么好意思如此随意地把“壮阳”这两个字对晚辈说出口的。他又抱怨地看了宋梦一眼,责怪她为什么把夫妻之间的床榻之事告诉丈母娘。
宋梦见两人僵持,轻轻拍了拍曹建明的后背说:“老公,我妈也是一番好意,你就乖乖喝了吧。”
曹建明面色不快,但在女儿萱萱面前,他不想和宋梦吵架,于是微微点头。
不就是一碗药汤吗,还能毒死自己不成。
宋芬芳看曹建明顺从了,得胜似的钻进厨房,倒腾起药汤,口中一边用江州土话念叨:“小梦呀,你家建明这人呀不实在……第一胎姓曹,所以准备得很认真,很积极,啪嗒,生下了萱萱。第二胎要姓宋,拖拖拉拉。啧啧啧,我早说了乡下人不实在……”
宋梦忙劝道:“妈,你少说两句吧。”
宋梦以前很少顶撞自己,这让宋芬芳很不快,于是反而说得更加起劲:“你们不是早就约法三章,过什么‘独立式婚姻’,那老了以后也是你赡养我,建明才不会管我,我不吃他,不求他,凭什么要怕他。”
说着,她重重地把药汤放在曹建明面前,反倒有种好心被当作驴肝肺的委屈。
曹建明快速地一口饮完药汤,对宋梦说:“我公司还有事,今晚不回来了。”
说完,他亲了亲萱萱和宋梦,转身就走,没有片刻停留,更没有去细听宋芬芳的数落和抱怨。
“看看,都什么人哟。”宋芬芳把曹建明的碗筷一收,转身进了厨房倒腾起来,厨房里顿时传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宋梦心想,那些锅碗瓢盆要遭殃了。
倒是懂事的萱萱见外婆生气了,立即爬下饭桌,拥住宋芬芳的腿,要她抱抱。
宋芬芳见到宝贝外孙,一把将她举了起来,这才露出笑脸:“乖萱萱,让外婆抱抱,不理你那坏爸爸。”
宋梦忙说:“妈,你别乱教小孩。”
“我怎么乱教啦?”宋芬芳觉得女儿在替曹建明说话,顿时又火冒三丈,“萱萱她会学嘛?她会说话嘛?隔壁小张的孩子,几个月就会说话,萱萱现在两岁多了连爸爸妈妈都不会叫。她要能学会我的话,就是我的祖宗了……”
宋梦知道自己说不赢这个母亲,于是闭口不说了。
她把萱萱安排睡下时,已经十点了,真见曹建明不回来,她心里也有点忐忑。毕竟今天这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自己母亲咄咄逼人。于是她给曹建明拨去电话,电话很快就接起来了。
“老公,还在加班呢?”她语气温柔地说。
“没有。”曹建明还在生气中,“我在自己家里。”
宋梦明知故问:“怎么不陪我和萱萱,跑回自己家住了?”
曹建明哼哼说:“有你那个厉害的妈在,我一秒钟都不想呆。”
听他这样说,宋梦有点恼火了,毕竟她在单亲家庭长大,从小到大最亲的人就是宋芬芳了。
“曹建明你就这么讨厌我妈吗?”
“是啊。”曹建明毫不顾忌地说,“我发现我和她就不是一路人。都说女儿像母亲,幸好你身上没有半点像她,要不……”
宋梦打断他的话:“要不怎么样?要不你想和我离婚是吗?”
曹建明这下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于是改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宋梦不依不饶。
曹建明发现,宋梦平时都温柔听话,唯独涉及到她母亲时,她总变得十分敏感。
其实宋梦也知道很多时候是自己母亲不好,可想到她一个人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宋梦就无比心疼她,由此也就无条件地在曹建明面前维护她。
“明天还有个会,我准备一下,不说了。”曹建明不等宋梦的反应,直接挂断电话。
听着手机那头“嘟、嘟、嘟”的声音,冷冰冰的,宋梦觉得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