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稿（1/1）

斩获终身杰出贡献奖后，何序理所当然地功成身退，婉拒了上级开出的优厚待遇，他递交一纸辞呈，执意回家乡尾山县定居。

作为青少年心理学领域的权威专家之一，何序的退休被外界议论纷纷，有人痛心行业少了一位关爱青少年成长的天使医生；有人质疑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同事勾心斗角，为升职，不惜挤兑深耕社交障碍课题多年，对此有重大研究贡献，又待人宽厚的何序医生。

种种猜疑舞到何序面前，他但笑不语。离职那天，他手持皮包，与共事多年的上司、同事一一握手，祝福的话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这所滋养过他事业生命的研究所。

他要回到另一个同样滋养过他事业生命的地方，这是既定的宿命。

【一】

日本有这样一个概念：茧居族，专指那些长期蜗居家中，主动切断外界联系，仅靠父母经济支撑生活的人。他们之中，有人正值青春，有人逼近中年。

这样一个附有贬义，甚至可以说是无望的词语落在于晓身上，没能激发出他灰败外壳下的半点情绪。他从不为任何负面标签生气，或者说，他已然不知该如何表达愤怒。

“茧居族的形成绕不开其原生家庭，现如今，大多学者普遍认为，当一个家庭成员主动就医，该家庭里必定有症状更为严重的患者。我们称这样的家庭为家族性精神障碍，而主动就医的家庭成员，只是表象病人。回到茧居主题也是一样的，当一个家庭里出现茧居族，表面上看是茧居青年应接受心理干预，实则不然，首要接受治疗的应该是他的直系亲属。”

于晓捧着泡面桶大快朵颐，抬眼盯着电视机上正侃侃而谈的男人，眼睛一瞬不眨。这是昨晚【何序：寻回茧蛹少年】的重播，于晓记不清这是播放的第几遍。

额头被热气熏得油亮，油渍溅上鼻头，他烦躁得加快了吸食的速度，余晖溜进紧闭的窗帘缝隙，悄然在于晓的面中留下畸形的光影，他挠了挠脖颈，眼睛仍固执地定在何序脸上不肯挪位。

这是于晓过上所谓茧居生活的第七年，也是他成为何序忠实粉丝的第七年。几乎所有何序的讲座，于晓都看得如痴如醉，他贪婪地汲取何序的一切，包括何序的母亲在三年前病逝，何序人生过半仍孑然一身。他知晓何序身价的秘密，拥有何序不堪的交易记录，以及，他知道何序会在下个周回到尾山县。

正巧播到媒体采访阶段，何序笑着谈论即将定居的尾山县气候怎样宜人，山水如何秀丽。于晓捧着泡面的手微顿，眼底终于有了波澜。

钥匙和锁孔碰撞，于晓瞥了眼门口，家门被打开了。他不留痕迹地将目光转回电视，又盯着何序沉默，徒留余光悄悄打量门口那佝偻着背，吃力拖拽米油的母亲。

于晓心下不忍，想开口说点什么，诸如“我来帮你”这样的，可话到嘴边，又莫名随着面食咽回肚内。他习惯了用沉默表达愤怒。于晓挠了挠脖颈，换了坐姿。

“今天中午想吃什么？”女人安置好米油，气还没喘匀，对上于晓双眼后，扬起一个讨好的笑脸。她循声音来源望向电视机，不可自抑地露出担惧的神情，于晓收回目光。

“今天天气很好，要出去走走吗？”她手中麻利地叠放沙发上被随意丟置的衣物，声调尽量轻柔。

“中午不吃了。”于晓说。

她将整齐的衣裤叠放成一摞，看向于晓：“那给你留二十，饿了再自己出去买点吃的。”她掏出一张皱巴的纸币，放在门口鞋柜上，“对了，这封信是今早收到的，寄件人是张旭岭。”

他双眼之间终于有了实物，聚焦在门口，那被女人扬起的信封上。他有预感，多年不联系的高中班长寄来信件，与何序有关。会是什么呢？

等于晓反应过来，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夺过母亲手里的信件，手法粗暴地拆开。被撕碎的信片施施然落在地上，引得女人惊愕一声，她识趣地打开了家门。

在几不可闻的关门声中，那亲历的灰白的画面恢复了它原有的色彩，模糊的五官也适时生动起来——

老同学你好！

见字如面，我是你高中的班长张旭岭，或许你还记得我吗？听闻你如今过得很好，我们都感到很欣慰。本想用通讯软件联系你，可我们翻遍同学录，才惊觉早在拍毕业照之前你就已离开学校，没能留上任何联系方式。无奈之下，我只得通过班主任提供的班级信息表，冒昧致信你的旧址。

但愿你不会介意。

还记得何序吗？他大学考去了上海，如愿学了心理学，如今已是享誉全国的何医生。出于种种，他就要回尾山定居了，接风宴定在下周日，八月十八日晚上七点，还望你能按时到场，我们都很想念你。

你的班长，张旭岭。

——喉咙发出压抑的长鸣，于晓瞪大眼，手不自觉攥紧落款处，飞扬的字迹在他眼前逐渐模糊又缓慢清晰。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那是既定的宿命。

【二】

生命的起承转合是学术界恒久的课题，无数学者倾尽毕生所学，却只如飞蛾扑火，收效甚微。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拯救过无数茧居青年，深谙少年心理的何序显得尤为传奇。

有家长费时费力，高价购票，只为一睹他的风采。

这是【寻回茧蛹少年】专题讲座的最后一场，何序站在台上，如往常一样挂着和煦的笑，他一一扫过观众席上每张面庞，笑意到达眼底。

女人挤在黑色的胸前缀有亮片图案的紧身短袖里，眼神在手中传单及台上的何序间来回穿梭，松弛的眼皮盛不住沉甸的心事，连眉间也跟着发力。何序一眼辨认出了她。

那是于晓的母亲，在人世间局促不安地行事是她特有的标志，在无数个普通日夜，自发的怯懦因子潜移默化地摧毁了本可以痊愈的儿子。她是于晓躲不开的慢性毒药。何序眼尾的褶皱加深了。

讲座呼声如此之高，离不开特色环节【因材施教】的功劳。该环节由观众主动发言，说出困扰自己多时的茧居族的故事，何序耐心倾听过后，再针对性地给出解决方案。

——他的人格魅力正在于此，无论家长口中的版本多么荒唐，他永远挂着和煦的笑，不去攻击任何一人，还会配合扎实的专业知识，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关键，力图挽救每个他眼界所及的问题家庭。

又到了今天【因材施教】环节，何序的视线有意在她周边游离，女人眼神躲躲闪闪，终于不负他望地伸出了手。工作人员赶忙递上话筒。

“我儿子以前很乖的，他成绩也好，生活自理也很好……”女人有些磕巴地开始讲述于晓的前半生，打光板对准她的瞳孔，她本能地低下了眼。

【三】

何序天赋平平，家中光景惨淡，他从未想过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出这个县城。

【四】

尾山县地处中国东南部，因被层叠山峦掩映而得名。

被一丝不苟的领带束缚住的脖颈发痒发紧，他下意识挠了挠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