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让林明德死不难,难的是怎么死,死在何处,如何能令几人心安理得地接受。不得不说,林靖澄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是棘手,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已掐住此事的要穴。而林明德只要在外安守本分,未有胡言乱语,即便是楚帝有心命人暗害,也得再三忖量。
林尽染倏然语调有些深沉,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陛下若觉得为难,臣还可以担个谋害当朝尚书令的名声。”
“说甚胡话。”楚帝没好气地横了一眼,良久方感慨道,“且不论你是上柱国的女婿,若真行谋害尚书令之举,朕该如何予李卿交代?何况林靖澄乃文官之首,当下仍是韦太师的女婿。这些年他的门生旧故遍布六部九寺,你若是担上这个名头,朕也难保全你。”
“陛下迟迟未动林明德,就是在厘清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楚帝淡淡一笑,心绪也稍安定些,徐徐道,“朕即位时还未及冠,所幸外有李卿安定北境,内有韦太师辅政,而后便是朕亲手将林靖澄一步一步扶上尚书令之位。不可否认,大楚有如今的气象,他林靖澄厥功至伟,可这并不能成为党同伐异的借口。”
林尽染心念一闪,沉吟道,“陛下可是早有怀疑揽月楼与林尚书有勾结?”
“人,一旦恋栈上权位,只能不择手段。”
楚帝所言已算是隐晦,如今南海既能将手伸进长安,而林靖澄若想保住林氏的地位,或有坐山观虎斗之意味,和光同尘在此时便显得尤为关键。既未有刻意接近,也未有疏离,那便是默允门生旧故及其亲眷在揽月楼中蝇营狗苟。
“陛下是因那本账簿······”
楚帝淡然一笑,“那两本账簿已在你手里了吧?”
“臣自北境回京后,元瑶就已交予我手。”
楚帝微微点了点头,未有多言,这两本账簿的重要性已毋庸置疑,料想林尽染心中已然有谱。
翌日,亥时,此时已近子夜。
林府各处除却巡夜值守的灯笼外,唯有书房这一处光亮。林靖澄垂首坐在灯下,动也不动地思忖了前半夜。
韦太师果真将爱女唤回府,提及和离与遣送林明德回汝南一事,却是出乎预料的顺遂。旁人不知的是,韦氏早已有和离的准备,而长公主欲搭救林明德的前提,是要将他送回汝南,这些不过是最坏的打算,可终究是保下了儿子的性命。
‘吱吖’
韦氏轻轻推开房门,又将房门阖上,眼底闪过一丝柔光,关切地问道,“老爷晚膳几乎未曾动筷,现在又在书房胡思乱想,身体怎能吃得住?”
林靖澄直至韦氏发声后才倏然缓过神来,唇角勉强扯起一丝弧度,刚欲起身,猛然感觉腰身已坐得僵直,艰难地按着桌案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韦氏赶忙上去搀扶,略有嗔怪道,“往后妾身不在身边服侍,老爷更该照料自己的身子。饮食起居,条条理理,妾身俱已新妇交代得清楚。”
林明德在外厮混,直至晚膳时分都不曾回府,韦氏便当着林明礼与吴兰亭的面,提出与林靖澄和离。
此举然则于子、媳而言冲击极大,当下的礼制教法尚且不允女子率先提出和离,多也是男方主动提出。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林、韦夫妇二十多年的夫妇情分,何至和离的地步。
“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明白。”
韦氏默然良久,见他已然站稳,徐徐放下手,淡然道,“老爷心有成算,有何不明白?”
“明德既要遣送回汝南,阿英,你又何须与我和离?”
“老爷当真不明白?”韦氏心绪平稳地几是令人发颤,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来,“明德为何能踏出府门,难道真如老爷所言,只为平息京中的流言吗?”
林靖澄茫然地看向她,眼皮止不住地狂跳。
韦氏的肩膀略有起伏耸动,语音倏然有些发颤,“明德···到底是成了你保住林府基业的工具。”
“我怎会将他当做是工具?”林靖澄言辞很是激动,声音也不免拔高了几分,片刻后稍稍平静些,道,“明德如今的境况,只要未将先前的罪过宣扬出去,在长安城里,无人敢动他,包括皇帝陛下。这是我的一番苦心,他又何尝是我手中的工具?”
“仅构陷储君一条,陛下就可下旨诛灭三族。靖澄,你真当我久居后院,连大楚律例都忘了吗?”
“正因如此,陛下才会有所忌惮!”
林靖澄激愤之下,抓着韦氏的臂膀,眼神一直在搜寻她的目光,奈何她只撇过头去。
“靖澄···我···我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听从你摆弄的韦英了。”韦氏阖上双眸,眉睫早已湿润,挣开他的双手。
“身为林氏一族之长,我临深履薄、谨小慎微二十余载。无论官场、朝堂有何风雨,我都有办法将自己摘出去,护持好这偌大的韦府与林府······”
韦氏未有听他将话说完,径直打断道,“故而,你将韦府和林府的前程命运捆绑在一起,同生共死吗?”
林靖澄红着眼,加重了语气道,“韦、林本就是一体!”
韦氏有些郁愤地咬了咬下唇,“果真还是以利益为先,旁的兴许也未能放在心上。”
语音稍稍一顿,又徐徐退后两步,仿佛失了魂一般,自语道,“二十多年前,你选择我不止因我是当朝太师的女儿,长公主终究不是清白之身,故而未能予你林氏族老交代吧?枉我不顾廉耻,委身于你,若非我爹顾及家风,迫不得已,何至于威胁陛下将长公主亲手送入空门?”
“此法终究是能保下我的骨肉,不是吗?”
林靖澄未有辩驳,可此言的确太显苍白无力,这等手段终究是为人所不齿。
韦氏痛苦地摇了摇头,“明日,我还要去送明德去汝阳。兴许,这是我们三人最后一次相见,早些回去歇息吧。”说罢,便要离去。
林靖澄全身一颤,视线不由自主地追她而去,面上满是悲怆之意,问道,“阿英!我不会答应和离!”
韦氏倏然身形一怔,深深吸了一口气,语调尽可能平缓道,“靖澄,就当是留给你我最后的体面···那几盆素兰开得正盛,长公主应该会很喜欢。”
廊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