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说好不哭,终究又克制不住地悄声哽咽起来:“那个姓江的简直混蛋,他就不是个人。分明是他自己脚踏几只船伤透巧屏的心,听见巧屏死,他又装什么情圣,发疯似的折磨殿下,美其名曰为心上人报仇。”
李嬅用手帕为甘棠擦干泪痕,“好了,日后咱们都不许再提起巧屏,她还活着的事,绝不可传到江振耳朵里。江振辜负巧屏在先,他没有资格再去打扰巧屏母子。”
甘棠情绪稍缓和些,浅黛才问:“殿下,您要一直如此下去吗?”
“我还不想死,不装疯卖傻,可怎么办呢。”
李嬅浅笑,笑容中夹杂苦涩:“念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们定要为我保守秘密啊。”
“殿下放心,我二人谁要是敢背叛殿下,不得好死。”两个宫女齐声发誓。
……
于李嬅而言,出宫后的第一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说上几句话,甘棠与浅黛都各自歇息去了,李嬅则彻夜睁着双眼,凝望月色下的帷幔,愁绪万千。
在宫中,她处处受掣肘,一举一动总有人监视,原先随侍她的宫娥太监也大多被新帝发落各处,她差不多是孤立无援的。
元日时她闯入麟德殿,原本是刻意惹新帝动怒,促使新帝将她赶出宫去。
新帝此人格外虚伪,她以为,为堵住悠悠众口,新帝有九成可能将疯公主发落到皇家别苑。
皇家别苑也好,什么庄子也好,总之,只要能放她出宫,只要不在新帝眼皮子底下,她行事总会比在宫中便宜。
熟料,新帝这老匹夫居然颁下一道圣旨,将她嫁给江振。
那老匹夫,居然将她嫁给那个囚禁过她、折辱过她,甚至可能是害死他父皇的帮凶的男人。
三年前父皇还在时,听闻秦家谋反,她无论如何也不信,她那时被感情冲昏头脑,竟瞒着父皇离宫,决意前往北境,亲眼看见秦家的境况。
也就是在那时,她不慎跳入江振设下的圈套,沦为阶下囚。
那不见天日、阴冷至极的水牢,那到处都是虫鼠的柴房、那看不到希望的黑暗,绝望窒息。
江振就那样折磨她数月,又不许她吃饱一顿饭,又不许她饿死,将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后来,那篡权的畜生霸占母后,母后总是冷面相待,那畜生便勒令金吾卫必须寻到定华长公主。
而江振为讨那畜生的好,又演一出好戏,说什么长公主是从山匪手里救回来的。
那时候,若非母后心里念着女儿,她这个长公主,不知还要被江振囚禁到何时。
江振可怕,那位登上皇位的畜生更是叫人恶心。
他一早就明白手下如何折磨昔日的皇太女,然则他表面上对以山匪为替罪羊的弥天大谎深信不疑,暗地里则默许手下的行径。
新帝的小人心思,其实猜也能猜到几分。
高祖总共育有三子,他正好排名第三,是唯一的庶子。
他大哥晟太宗能征善战,治国有方,堪称一代明君,可惜只做了十年皇帝,就因旧日箭伤驾崩于甘露殿。
大哥定下的继承人早夭,所以二哥晟文宗继位。二哥又是个久病缠身的,因此,只要二哥驾崩,且二哥的子嗣也消失在这世上,他这个高祖第三子就可以轻而易举成为新的大晟君主。
他起初就知道江振囚禁皇太女,却无所作为,无非是因为他即将夺取他二皇兄的性命。
他的二皇兄驾崩后,本该继任大统的皇太女却迟迟不见踪影,国不可一日无主,他就找几个能人伪造一道遗诏。紧接着,他就可以遵循兄终弟及之法,顺理成章登基称帝。
李嵩那爱做戏的性子,不止一回令李嬅好笑。
回宫后李嬅听宫人私下议论,才知晓李嵩在百官面前做过好一场戏。
那老匹夫分明已有所谓遗诏在手,却偏偏拒不继位,说什么他不敢觊觎皇位,硬是推诿三日,才“勉为其难”穿上龙袍。
哪里有什么勉为其难,老匹夫不过就是继续维持他所谓贤能谦恭之形象,好叫那些与他一般有狼子野心之徒寻不到作乱借口。
他果然是贤能得很,向来装得节俭恭谦,安分守己,私下却早已将手伸进宫城守卫、六部上下。
至于他后来敢为她的嘉贵妃寻找女儿,自然是因为他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新帝。
即便昔日的皇太女回宫,兵权在他手上,主动权亦在他手上,他又有何惧。
为何皇太女在最该站出来主持大局之时迟迟不现身,为何皇太女会被区区几个山匪困住,为何官军分明早早开始寻找皇太女,而皇太女却在没了皇太女的封号,且轻易无法动摇新帝地位之时才回到人们的视线中,种种疑问联系起来,有心人并不难猜出其中玄机。
奈何,奈何,奈何。
新帝是如何对待自己,桩桩件件,李嬅记忆尤深。
新帝将她接回宫,可并非是让她回宫享福。
老匹夫一面说着要讨嘉贵妃欢喜,一面也不知想出多少毒计。
才称帝之时,老匹夫还急于寻找传国玉玺,她总是缄口不言,耗了将近一年,老匹夫好似就不那么执着了。他大概是想着:找不到便找不到吧,反正自己的地位无可撼动。
在宫中,毒汤、毒菜、毒茶、暗箭、毒针,李嬅属实也是没少见。能从新帝手下活下来,也亏得她足够谨慎、足够命大。
可笑她身为长公主,却不得不装疯卖傻度日,以此打消新帝的杀心。
可笑她一个受到如皇太子般教养的公主,到头来在权势之争中保不住想保护的人,可笑她人都“疯”了,却还要被逼出嫁。
可笑面对与自己一齐长大的甘棠与浅黛,她如今也无法完全敞开心扉了。
自她被江振囚入水牢,她与她们就再未见面,直到她要出嫁的前夕,她二人才重新回到她身边。
她二人太过熟悉她,她是无法瞒过她们的,所以她索性坦白自己并没有真的神志不清。
她告诉她们:好死不如赖活着,她不得不装疯卖傻。
至于还想她如年少时一般与她们无话不谈,那是不可能的。
据甘棠与浅黛的说法,她二人苦苦哀求皇后,因此皇后允准她们回到长公主身边服侍。
事实果真如此吗?她多想相信那是真的,她很不愿糟蹋这些年的主仆情分。
可是,如今她一步也走错不得,她不敢赌,更不能赌。
未来的路还很长,她这“疯”,不得不继续装下去。
这般的日子或许持续数月,或许持续数年,或许没有尽头,这已然无所谓了。
再艰难,她也要活下去。
毕竟,有人弑她父、辱她母,这笔账,迟早要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