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没能死在宫里,不单受先祖庇佑,还仰仗好些人。”李嬅的肩膀抖了抖,她回头看书案上那本在见冷云空之前写完的奏本,笑容中添了几分自嘲。
“殿下。”
冷云空将小几上的脉枕收回药箱,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一定奇怪,为何我会如此不爱惜性命,我本当一出宫,就立马派人去请你。”
李嬅转回头来,从袖袍中取出一只荷包递给冷云空,“看看。”
冷云空接过荷包,凑近仔细闻了闻,惊恐:“殿下,这荷包从何而来?”
“丽妃娘娘给的。何止此物,御酒御菜,有的是好东西。”
李嬅目视前方,四足黄铜熏炉之顶有白雾徐徐上升。烟雾看似有形,实则无法抓握,虚幻缥缈,时有时无,如同李嬅仅剩的几段亲情。
“殿下,草民请求再为你号一回脉。”冷云空站起身朝外走,“还有这荷包,里面有雄黄、艾叶、五谷,还有些别的东西,殿下不宜留在身边。”
“云空,给我。”
李嬅喊的不是“冷先生”,而是“云空”,冷云空停步于高及他膝盖的黄铜熏炉旁,李嬅朝冷云空走过去。
拿回丽妃专程准备的荷包,李嬅又走向雕花飞罩旁的花几,花几上摆放着一个青瓷花瓶,瓶中插着由香蒲、蜀葵、栀子、萱草、五时红五种花材组成的五时花,李嬅拿出花束,将荷包掷入水中,“用毒养出来的花,颜色必然改变。”
“五时花有辟邪驱毒、吉祥安康之意,殿下此举,很妥当。”冷云空道。
“再好的寓意,也不过只是寓意,过不了多久,根系会溃烂,花朵会枯萎,或有侥幸,该开的花照样开在枝头,人一旦接触,一时不慎,便会受牵连,乃至危及性命。”
李嬅一手举着花束,另一手取下发间的一根银簪放入花瓶,银簪与花瓶中的水接触,再取出来时,末端乌黑。
沾染毒水的银簪被李嬅放在花几上,李嬅拿着花束,走近仍然站在黄铜熏炉旁的冷云空,“你看,栀子柔白,蜀葵白粉相间,都开得很好,可我若将它们插进那花瓶里,它们,就不会这般美好。”
“下毒之人,失了仁义。”冷云空道。
“红色驱邪,古管家细心,早早便绑好了,不会散开,先生将它带回去,愿它为先生驱邪避毒、保先生吉祥安康。”
李嬅将手里那捧绑了红色丝线的花束递给冷云空,冷云空迟疑,“殿下?”
“拿着,别让我费事。”
李嬅一定要冷云空接下花束,冷云空只得接下。
低头看着手中花束,冷云空有些不知所措,李嬅道:“一则,我信任你的医术,二则,我并非是不怕死,而是知道自己不会有事。”
走回原处坐下,李嬅道:“我见过的毒,可太多了,在牢里,在凤阳阁,我的好驸马,我的好皇叔,还有废后,他们很愿意对我用毒,在我快死的时候,又怕我真死了,一会儿子毒药,一会儿子解药,反反复复,说来你大概不信,现如今以我的体质,也不是能随随便便毒倒的,再加上你给的避毒丹镇场子,越发没什么了。所以我说,我能平安无事,仰仗了不少人。”
那样心酸的经历,倘若李嬅是与冷云空哭诉,冷云空能说出许多宽慰的话,可李嬅竟是用如此平静诙谐的语气讲述,冷云空反而语塞。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日,冷云空是那样的怜悯眼前的女子,他怜悯她从高处跌落,他怜悯她处境艰难,他怜悯她有那么多的不得已,他怜悯她好好一个人却只能装疯卖傻,他甚至于怜悯她有个不忠的丈夫。
他并不十分执着于弥补那个需要惊扰地下王陵的遗憾,但他答应与她合作,因为唯有让她觉得他受制于她,他才有理由陪着她往前走,他希望她走出阴霾,他希望她振作,至少她曾经也是那样做的。没有她,也就没有冷氏医馆的冷先生,他总以为他应该为她做些什么。
也是直至今日,他才真正看清楚:以往,他大错特错。
他不该轻易怜悯这位姓李名嬅的姑娘,更不该随意表现出对她的怜悯。
绝非是李嬅不值得他怜悯,而是,轻易的怜悯,是对她的轻视。
“冷先生,有朝一日我有能力做到,我许给你的承诺,依旧作数。在此之前,你我,不必再来往。”
李嬅唇边不再有笑意,冰凉字词使得冷云空猛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