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怀贞率大军来至潞州,河东的李嗣昭关闭四处城门,固守待援。康怀贞日夜攻城,激战半月,潞州城池巍然不动。康怀贞使出困龙术,沿潞州城墙挖下蚰蜒壕沟,沿沟筑起高墙,在潞州城墙之外、深沟之内,扎下夹寨,将潞州与外界的联系彻底隔绝,他要将潞州困成一座死城。
前文书说到,周德威奉晋王之命前来救援,不料却被阻挡在康怀贞筑起的夹寨之外。如今潞州被围已是七月有余,潞州城内粮草将要耗尽,李嗣昭心中暗暗着急,但是表面上还是面色沉静如水。这天,李嗣昭在城楼上宴请诸位将官,他蹲坐外侧,临近城墙。只见李嗣昭端起酒杯,有板有眼唱起山西梆子:“我正在城楼之上看风景,却见城下来了司马的兵。”众将官齐声相合,哄然大笑。泸州城外,远处群山巍巍,无数梁兵安下大营,梁军的黑红龙旗迎风招展。李嗣昭唱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众位将官欢饮起来。
城下的康怀贞听知李嗣昭登上城楼,饮酒娱乐,微微冷笑:“这李嗣昭不知好歹,笑我攻不下城池!”他亲自出营,来至城下,远远瞧定李嗣昭,取出雕弓,搭上羽翎,弯弓如月,只听弓弦响动。李嗣昭早就看见康怀贞弯弓,心中暗笑,潞州城墙高过八米,这硬弩到此也是强弩之末,李嗣昭不闪不避,只见那羽箭如飞而来,却是堪堪射上李嗣昭右脚后跟。李嗣昭不动声色,轻轻拔去羽箭,右足中箭之处略略渗出血迹。李嗣昭端坐不动,与众人欢笑举杯。夕阳西下,远处的山峦在夕照之下,层峦叠翠,分外壮丽。众将官酒也喝了,歌也唱了,案台上已是杯盘狼藉,李嗣昭站起身来,微微一晃,众人此时方才发觉,原来主帅已是中箭。李嗣昭将羽箭随手折断,爽朗一笑:“就这样的手段,还想取我潞州!”
梁王朱温见到康怀贞久攻不下,将康怀贞召回,换上大将李思安。而此时传来晋王李克用病亡的消息,朱温低头沉思一阵,忽然抬头说道:“兵不厌诈,这晋王与我多次交手,他方才五十三岁,如何就能死去?晋王为人狡诈,这必是他诈我,诱我进击晋阳!”话虽如此,他还是派人继续打探。
潞州外围的周德威也得到了晋王李克用宾天的噩耗。却说周德威驻扎潞州城外,屯兵乱柳镇,面对大梁的十万精兵,却是手足无措。偏偏军中有人传言,周德威手握重兵,只因他与李嗣昭素来不和,故意见死不救,保不准他要反出河东,投奔大梁!晋王李存勖沉吟半晌,令周德威撤出乱柳,退回晋阳。
周德威得令,率兵来至晋阳城下。周德威在城外扎下军营,独自一人,除掉盔甲,迈开虎步,大步流星进入晋阳。他径直来到先王李克用灵前,手抚先王灵位,放声大哭,这位憨直的汉子直哭得是昏天黑地,几欲昏厥。哭罢先王,周德威进入晋王府,拜见晋王,黑色的脸上满是恭谨,丝毫也没有傲慢之气。晋王李存勖离开座位,上前搀起老将军,缓缓说道:“河东正是多事之秋,老将军还需救出大哥李嗣昭!”晋王抬眼看去,只见这位老将军默默点头,一脸刚毅。
李思安乃是朱温手下一员猛将,身高力大,善使飞槊,曾生擒秦宗权大将柳行实,斩杀刘仁恭大将单可及。这员大将来至潞州之后,还是攻不下潞州,并且时间一长,士兵们疲惫不堪,纷纷逃亡,逃亡军官已有四十来人,军士减员更是达到万人之多。梁王就想招抚李嗣昭,派人送去招降文书,李嗣昭却是不讲情面,将文书烧毁,杀掉使者。潞州这一场持久战,让梁王实在无奈,此时,斥候来报,凤翔的岐王、北面的契丹也有了异动。
朱温亲自驾临泽州城外,下诏将李思安召来,对李思安一番呵斥,摘掉顶戴,免为庶民,令刘知俊接管潞州军队,其实此时,朱温已是有了从潞州撤军的想法,只是发兵容易,撤军却要小心,当初淝水之战,秦军可是一溃千里!何况此时尚且不知李克用是否诈死!战场之事,瞬息万变,斥候来报,原本驻扎在乱柳镇的周德威大军已是撤回晋阳。
潞州城外,刘知俊新官上任,率梁军一万精锐四处出击,几天下来,斩杀晋军数千来人,仿佛战局渐渐明朗,胜利的天平已是向梁军倾斜。潞州救兵已是退回,城内的守军又是杀伤殆尽,看来河东军已是没有了斗志,那晋王李克用是必死无疑!梁王朱温手抚额头,哈哈大笑:“这潞州早晚必定收入自己囊中!”
刘知俊从潞州送来表章,言道,潞州已是孤立无援,占领这处进入河东的战略要地指日可待,大可请陛下放心!陛下可以放心回归大梁。朱温心中高兴,令刘知俊派兵继续围困潞州,自己径直回到大梁。而刘知俊让副使符道昭驻兵夹寨,自己领兵回到晋城休整,虎视眈眈镇守豫晋边关。
梁王朱温放心回到大梁,夹寨之内的符道昭料定潞州弹尽粮绝,在夹寨之内纵情饮酒,只待潞州举起降旗。常言道骄兵必败,年轻的晋王李存勖明察秋毫,召集诸位将领商议道:“潞州乃是河东的屏障,失去潞州,也就没有了河东。朱温忌惮的乃是我的父王,他听闻我刚刚继位,定是认为我年少无知,不谙军旅,必定有骄傲懈怠之心。听得他留下刘知俊,自己已是回到了大梁。此时如若我出其不意,派出奇兵日夜不停,赶往潞州,定能将围困潞州的梁军击败。取威定霸,在此一举!”
晋王离开王位,来至周德威面前,将调动天下兵马的大印高高举起,对老将周德威说道:“老将军啊!为王将天下兵马交付与你!将军定能杀得贼人胆寒!”
周德威双手接过大印,升起帅帐,点起各路兵马,只见晋阳城内战鼓声动,旌旗猎猎,周德威自为行营都指挥使,亲率马军都指挥使李嗣本、马步都虞候李存璋、先锋指挥使史建瑭、铁林都指挥使安元信、横冲指挥使李嗣源、骑将安金全,晋阳是良将尽出、兵马尽发。晋王李存勖随同大军御驾亲征,他要救出大哥李嗣昭,与梁王朱温一战定乾坤!晋军偃旗息鼓,马摘銮铃,人披软甲,日夜兼程,一路疾驰,几日之间,已是来至潞州城外的潞县黄碾,此地距离潞州仅有四十五里。周德威令大军扎下营寨。
安营已毕,周德威陪同晋王李存勖巡视各处营寨。两人立马高阜之处,周德威手指起伏蜿蜒的冈峦说道:“主公可知这座山岗唤做何名?”李存勖抬眼远望,只见山峦之中,突起三座山峰,分别向三方延伸,南临潞州,西指晋、绛,东向邢、洺,山势倒是不太高,不过三百五十丈,但是这片山峦,方圆十里,五月的天气,林木正在茂盛,满山郁郁葱葱。晋王慢慢说道:“四五岁时随同父王征讨,回来时路过此处,曾在此岗上歇兵,记的此岗名叫三垂岗,不知对否?”’周德威微微点头:“大王所记一点不错,此岗正是三垂岗。若伏兵山上,距离夹寨却是不足十里,居高临下,放马可到。伏兵三垂岗远可攻夹寨,解潞州之围,近可以扼住通道,阻挡救援潞州之敌,大王意下如何?”
一夜无话,天色未明,只见大军拔营而起,前进二十余里,来至屯留县东南的三垂岗,在密林之中埋下伏兵。次日一早,周德威令三军埋锅造饭,三军适才吃完早饭,却见满天的雾气开始升腾起来,团团雾气弥漫在天地之间,将连绵的山峦沟壑掩藏起来。周德威一马当先,率大军冲入雾气之中,士兵们牵着前方战士的衣襟,鱼贯而进,悄无声息来至夹寨之外。
梁军大营之内只有守夜的将更鼓懒散敲打,天色微明,将士们尚未起床。李存勖勒住马缰,晋军兵分两路,周德威领兵直奔西北围垒而去,而李嗣源却是攻向东北。雾气之中,士兵登上夹寨城墙,如同神兵天降,忽然出现在夹寨之内。更夫一通乱鼓,直敲得梁军营中大乱。陡然之间,北面一片喊杀之声,晋军奋力将战壕填平,周德威手舞铁挝,纵马冲入梁军营寨,登时梁军惨叫之声不断响起。招讨副使符道昭仓促之间披挂上马,正与大将李嗣源迎面相遇。李嗣源挺起长枪,上下翻飞,对准符道昭分心便刺。符道昭手握长刀,堪堪抵住。二人一刀一枪,杀在一起,混战之中,不知从何方飞来一箭,正好射中符道昭坐骑后腿,战马负痛直立,登时将他掀下马来。李嗣源顺势一枪,结果了符道昭性命。
梁军营寨之内处处火起,李存勖在寨外擂响战鼓,鼓声之中,梁兵不知来了多少晋兵。雾气渐渐消散,夹寨之内,到处是梁军丢弃的刀枪甲杖,营中的粮草堆积如山。这一战,数万梁军将士死于非命,剩下的残兵败将向南逃出夹寨,这里面就有先前的大将、如今的小兵李思安。
周德威率兵来至潞州城下,向城上大声喊道:“李嗣昭何在?先王已经薨天,如今晋王亲自前来,将夹寨攻破,贼兵已是逃去,赶快打开城门!”
李嗣昭站在城楼之上,向下观望,只见城下周德威手握铁挝,黑盔黑甲,坐下一匹乌金黑马,身后乌压压一片兵士。李嗣昭朗声说道:“我认得周将军,你不必诳我,看来你已是投降了朱温那个奸贼!”言犹未已,李嗣昭已是摘下雕弓,搭上硬箭,弯弓欲射。
有人上前按住李嗣昭,劝说道:“适才见得夹寨兵动,再问上一问。”
李嗣昭引弓不发,继续说道:“你说晋王亲来,可否请晋王出来相见?”
众兵士闪出一条路来,只见晋王李存勖一身孝衣,坐下一匹白马,缓缓来至城前,对城上无限深情喊道:“大哥!小弟在此!”这一声可是喊得李嗣昭肝肠寸断,眼见得父王李克用已是归天,李嗣昭大叫一声,泪如泉涌:”父王啊!儿臣太难!你为何要弃儿而去!”李嗣昭大叫数声,仰身便倒。周围军士哭声一片,城上城下,愁云惨淡,远处的层峦之间白雾飘飘,仿佛也在为李克用穿上了孝衣。
众人一边哭泣,一边冲向城门。片刻之后,城门大开,周德威、李存勖等人进入城内。李存勖对哥哥李嗣昭说道:“如不是周德威伏兵三垂岗,与梁军对垒胜负却是难料。”李嗣昭躬身向周德威抱拳一揖:“多谢将军相救!”自是从此与周德威和好如初。
李思安惊魂不定逃回大梁,朱温闻听大惊,长叹道:“生子当如李亚子,李克用后继有人啊!我的几位儿子,与他相比,简直是猪狗不如!”急急下诏,令泽州、晋城的守将召集已被打散的梁兵。
击退围困潞州的梁兵,晋兵士气大振,周德威、李存璋乘胜进军泽州。守卫泽州的乃是刺史王班,这王班却是一介文人,喜欢诗歌唱酬,游山玩水,泽州的百姓对他根本就不买账,何况泽州原本就让李克用管理多年,眼下,潞州梁兵大败,泽州城内的军士们乱纷纷已是纵起火来,满城兵马纷纷,想要举城响应北面如潮攻来的晋阳大军。
却说龙虎统军牛存节奉梁王旨意,率军离开西都洛阳,前往接应从潞州城外逃回的溃败散兵。牛统军来至天井关,只见周围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山路盘绕犹如羊肠,关隘林立宛若星辰,出的天井关,向前就是泽州、晋城。散兵逐渐归队,牛存节的队伍是越来越大,牛存节立马关口,沉思片刻,对众人说道:“泽州乃是要害之地,万万不可落入河东之手,虽然梁王没有下旨,我军应去救援泽州。”左右将士七嘴八舌说道:“目前晋军士气正锐,何况以我们这点兵力,恐怕救不了泽州,不如退回关南。”牛存节扬起马鞭,斩钉截铁说道:“见危不救,不是君子所为。害怕强敌却抱头鼠窜,岂是英雄胆色!”双脚一磕,只听一声脆鞭响起,牛存节纵马冲出关口。梁军旗帜飘飘,征尘大起,来至泽州城外,只见泽州城门紧闭,城内已是乱成一团。
刺史王班在泽州城内战战兢兢,正在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逃出泽州,却见的城外尘头大起,一支兵马如飞而来。王班暗道不好,哆哆嗦嗦登上城墙,定睛看去,认得是自家旗帜,急令放下吊桥,大开城门。牛存节率兵入城,城内的骚乱也渐渐平息。
这边,王班刚刚长舒一口气,城外战鼓之声又在惊天动地,周德威大军兵临城下。晋军将泽州团团围困,沿城掘下深沟,挖出地道就要突入城内。牛存节领兵昼夜巡城,将地道在城内挖沟截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十几天过去,梁军已是身心俱疲。
王班近乎绝望,刘知俊率大军从南面的晋州一路杀来。周德威毕竟老谋深算,担心梁兵里外夹攻,腹背受敌,引兵退出泽州。年轻的晋王李存勖击退梁王大军,一战成名,梁王再也不敢小觑晋王。晋王回到晋阳之后,休兵行赏,任命周德威为振武节度使、同平章事。命各州县举贤才,黜贪残,宽租赋,抚孤穷,伸冤狱,禁奸盗,境内大治。
晋王李存勖倾心治理,却对先王留下的三支令箭念念不忘。这天,李存勖来至先王神庙,取出神像之前的三支令箭,默默注视先王灵位,独自垂泪。父王李克用一直对他异常宠爱,记得有一次,随同父王出猎,打猎归来,李克用兴致颇高,见到山上有座庙宇,却是玄宗皇帝李隆基的神庙。晋王令众人进入神庙稍事歇息,众人取出猎物,烧烤饮酒。此时恰巧有一帮伶人从山下经过,晋王令人将戏班唤来,搭台唱戏,以助酒兴。只听得笙歌细细,琴萧悠扬,伶人们咿咿呀呀唱起《百年歌》来。传说这《百年歌》乃是玄宗所作,唱尽了人生百年的壮丽沧桑:青年之时自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壮年也是捭阖天下,豪气冲天;偏偏是晚年时节,声调变得十分凄凉。众人听得如醉如痴,泪水纵横,仿佛倏忽之间苍老十岁,陷入岁月无情的感伤之中。李克用忽然站起,抹去泪水,扬声大笑:“老有何惧!百年之后,自有我儿继承大志!完成未竟梦想!”李克用一把将李存勖搂在怀内,苍白胡须颤抖,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悲伤!
父王临终的叮咛言犹在耳,李存勖心潮澎湃,取出第一支令箭,狠狠骂道:“就从那幽州的刘仁恭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