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哪里,跑出多远,以后怎么活?未府和他的父母又是什么下场?未轻煦全然不顾。一个年轻的男人,一颗赤诚剔透的心灵装满了韩婵,又怎能分出心力来顾及父母,怎能有本事躲开锦衣卫的追捕?
皇宫的清晨,因着昨夜几个朝廷重臣抄家灭族,宫墙缝隙里的阳光都透着一片冷冰冰。
“朕从前就说过,未院使家的公子生得好,医术也得未院使真传,甚是高超,是个难得的俊才。可惜皇家没有适龄的公主,若不然,朕定是要招为驸马的。”
被绳索五花大绑的未轻煦匍匐在地,不敢出声。他想,今日定是难逃一死,但愿能和妻子死在一处,但愿父母平安。
从子夜到黎明,从拼命逃跑到求生无望,未轻煦终于想起来,他不仅为人丈夫,还为人子女。
福海公公围着长长的案几,小碎步紧着忙碌,忙着给陛下布菜,忙得额头上浸出了冷汗。
皇帝陛下心情舒畅,早起听说未轻煦带着韩家女儿跑出了京城,还呵呵笑了几声,说了一句有意思。
福海公公记得,昨晚临睡前,陛下说过,一个月之内不杀生,想来未府诸人的性命无碍。因为他了解圣上的为人,残暴是真的残暴,但说过的话也真的是金口玉言,从不落空。
只是,圣上不杀人,不代表他不折磨人。常在御前伺候的宫女太监都知道,圣上若是叫人把你拖出去砍了头,你真的要谢恩。因为更多的时候,当今皇帝陛下更喜欢让他看不顺眼的人生不如死。
辰时一刻,皇帝陛下准时准点用完了早膳。
未轻煦连夜出逃,精神紧张又冷又饿,身上的绳索捆绑太紧,勒缚得手脚麻木,倒在冰凉的地面上瑟瑟发抖。
“哎呦,真是可惜了!”
皇帝陛下慢悠悠踱步过来,脸上挂着一个花甲老人应该有的慈和笑容,一副长辈关怀的口吻说道:“未公子的才貌皆是上乘,就算不能与皇家公主相配,也该娶个高门贵女,何苦为了一个罪臣之女自毁前程?”
未轻煦一半脸颊贴着青石地面,无力抬头,眼睛只能盯着皇帝陛下的靴子。他心间迷茫,颤抖了几下嘴唇,却不知如何回话。可能一不小心,一个字眼说错,就会惹怒这个暴君,只能选择沉默。
“唉……”
皇帝陛下的语气里,有无尽的惋惜:“未院使医术高明,在朕身边伺候了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不能因为他与叛臣结了亲家,就难为于他的儿子……”
未轻煦还年轻,也还太单纯,听闻老皇帝所言,连忙恭敬回道:“谢陛下开恩,臣自知有罪,但此事与臣的父母无关。微臣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求陛下放过臣的家人……”
“哦?”
皇帝陛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是未家的独子?”
“是……”
皇帝陛下的好奇心很重:“朕听闻你与韩家女儿感情深厚,可是真的?”
“微臣与发妻是青梅竹马,相约白头……”
皇帝陛下哦了一声,似是有所领悟,拉长语调,戏谑道:“那你们也曾相约不离不弃,同甘共苦啊?”
“是……”
“你与韩家女儿可有子嗣?”
“没有……”
“韩家女儿有罪在身,你可愿意写一封休书?”
“不……臣妻年龄尚幼,不谙世事,她有任何罪过,微臣是她的夫君,都愿意担下来……”
皇帝陛下呵呵笑得更大声:“哎呀,都说这世上痴情女子多,朕今日也是开了眼界,见到了一个惊才绝艳的贵公子对待罪臣之女也情比金坚,甚是感动啊!”
未轻煦心中升起不安,总觉得老皇帝的周身散发着阴森诡异的气息。
一丈外垂首静候的福海公公,已经不只是额头冒汗,整个后背都湿淋淋。
皇帝陛下背着手,围着未轻煦转了一圈,朗声夸赞道:“好好好,俗话说,百年同舟,千年共枕,都是人间绝美之事。朕猜想,韩家小姐是修行了万年才能嫁你为妇!”
清晨的阳光裹挟着初春的寒凉,只能将空旷的宫殿照亮,却驱散不了皇帝陛下声音里的冷冽。
“既然未公子情深意重,朕便网开一面,饶了你全家的性命。你这百年一遇的情种受过宫刑,就回府与韩家女儿团圆吧!”
宫刑?福海公公猛然抬头,见皇帝陛下面带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求情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儿,终是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未轻煦愣了一瞬,身体在青石地面上微微蠕动,喃喃求道:“陛下,请赐微臣一死……”
“呵呵!”
老皇帝笑得慈爱,语气里都是玩味:“别呀,朕可做不出来棒打鸳鸯的狠事,更不能让你们夫妻生死相隔。养好身子后,就跟着福海身边做事,以后都不用传伶人演什么才子佳人的大戏。朕天天看着你就高兴,你和韩家女儿比戏文还精彩呢!”
“不不……陛下,请赐微臣一死,臣宁愿死,让臣去死吧!”
未轻煦挣扎着,哀求着,怒喊着,都无济于事。
他只记得,被铠甲兵士扛往净身房的一路上,到处光秃秃、灰蒙蒙。他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反复拍打,了无生气,只有一缕微光映在了他无望的眼底。
头顶的天空万里无云,可惜他没有生就一双逃出生天的翅膀。
太阳的光芒普照万物,却像他的名字一样,只有一点点暖意。
未轻煦那时便想到,等这一点点暖也散去时,便是他的死期。
冬与春交替,寒意未退,阳光微暖,万物藏在薄冰冻土下努力发芽。
那一年春天,未轻煦二十二岁,属于他的幸福,被留在了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