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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知道，这个苏贝克是对他至关重要的人。看这日记里疯魔般的叙述，应该是极其亲近的人。
那么……
他到底去了哪里？
这件事，像一道刻入灵魂的诅咒，在他的脑子里，伴随着一阵阵阴冷的眩晕，反复回荡、撞击、盘旋……
一次又一次。
苏贝克醒了。
意识像粘稠的油，缓慢地从黑暗的海底浮升。最先刺入感官的是光，惨白一片，从那双层哥特式天鹅绒窗帘的缝隙里劈进来，割在眼睑上。然后是寂静，一种被真空包裹、膨胀到令人耳膜发痛的死寂。他躺在那儿，足足几分钟，只是呼吸，感受着身下昂贵埃及棉床单的冰凉滑腻。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
空荡荡的卧室巨大得像一座被遗弃的宫殿。雕花天花板高得眩晕，巴洛克风格的沙发蜷在角落，镀金的卷涡饰条在昏暗中泛着陈旧的光。无处不在的蕾丝花边——床幔、桌巾、椅套——像某种苍白繁复的霉菌，爬满了视野。这是他母亲生前最爱的风格，极致的华丽堆砌出极致的空洞。卧室越大，那股子彻骨的孤独就越发汹涌，几乎要把他溺毙在里面。
喉咙干得发痛。
细微的脚步声靠近，穿着浅蓝色制服的护工悄无声息地出现，脸上挂着职业性的、毫无温度的关切。“苏先生，您醒了？”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感觉怎么样？需要什么吗？”
她熟练地调整病床的角度，让他半躺起来。动作精准，无可挑剔，却像在摆弄一件物品。
视野略微开阔，那令人窒息的豪华牢笼更完整地呈现出来。苏贝克的目光掠过那些精致却冰冷的物件，最后落在护工过于平静的脸上。
“我爸呢？”他的声音沙哑，像生锈的铁片摩擦。
护工拿起水杯，小心地将吸管递到他唇边。“院长交代，苏先生去N市考察合作项目了。他说，等您醒过来，让我协助您给他打个视频电话。”她看着他喝水，眼神专注，甚至可以说…贪婪地描摹着他脸上的每一寸轮廓。这种注视让苏贝克胃里一阵不适。
“哦，知道了。”他咽下冰凉的水，心比水更凉。毫不意外。就算他死了，尸体凉透了，他那位父亲大概也会先一丝不苟地完成日程表上的项目考察，再抽空回来主持葬礼。就像这次昏迷——多久了？他试图回忆，脑海却是一片空白，只有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缠裹着四肢百骸。
他记得自己是谁，记得童年每一个镌刻着孤独的细节，记得自己拼了命考进远方的刑警学院，只为逃离这座用金钱和冷漠堆砌的华丽囚笼。记忆的链条似乎完整无缺。
可一种尖锐的失落感，却像一根刺，扎在意识最模糊的边缘。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名字、一张脸孔几乎要喷薄而出，却被厚重迷雾死死笼罩的人。越是用力，那感觉溜走得越快，只剩下一阵心悸般的空虚。
护工出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对抗满室的寂静和脑中的混沌。
他必须想起来。
目光扫过房间，最后定格在书架底层那本蒙尘的大学同学录。他艰难地挪动尚且乏力的身体，够到那本厚厚的册子，沉重的几乎拿不住。
毕业合影。一张张年轻、鲜活、笑容洋溢的脸。他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面孔，名字自动在心底浮现：张涛、李莉、赵强……记忆清晰得令人安心。他的手指缓慢移动，一排，又一排。
直到——
他的指尖猛地顿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滞。
照片中间靠右的位置，一个模糊的色块。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一张脸。像被水浸过又晾干的墨迹，像焦距彻底虚掉的光斑，只有一个人形的轮廓，勉强能分辨出肩膀和头颅的形状，但所有的五官、所有的特征，都被一种无法解释的混沌所取代。它就站在那里，挤在笑容灿烂的人群中，成了一团格格不入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虚无。
谁？！
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
他死死盯着那团模糊，头痛欲裂，某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在颅骨内疯狂冲撞却找不到出口。混乱中，一个名字碎片般闪过——王志伟！那个总乐呵呵的、消息灵通的万事通！
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颤抖着手指翻找号码拨了出去。忙音。一次又一次。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电话突兀地通了。
“喂？”那边传来王志伟的声音，却干涩异常，没有了往日的热络。
“志伟！是我，苏贝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呼吸声陡然粗重了些。“…苏贝克？你…你醒了？”
“对！我刚醒！听着，我问你个事，你还记得我们上大学的时候，经常一起去的那个校门口的老曹饭店吗？就咱俩，还有…”还有谁？那个名字就在嘴边，被那团模糊堵着，吐不出咽不下！
更长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里，只能听到电流微弱的嘶嘶声，以及王志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不稳定的呼吸声。
“你记错了吧。”王志伟的声音猛地压低了，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惶和僵硬，“你大学跟我根本不是一个寝室的，我们…我们从来不一起吃饭。你那时候总是跟刑侦专业的那帮人混在一起，你跟那个…那个…”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被人猛地扼住了喉咙。
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度惊恐的、压抑的抽气声，然后是某种东西被打翻的碎裂声！
“志伟？王志伟！你怎么了？！”苏贝克对着话筒急喊。
“嘟—嘟—嘟—”
忙音响起，冰冷而决绝。
再打过去，已是无法接通。
苏贝克握着手机，冰冷的金属壳被掌心的汗浸湿。卧室里奢华的一切在眼中扭曲变形，蕾丝花边像苍白的触手，哥特式的阴影张牙舞爪。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比这空荡豪宅带来的孤独更甚百倍。
那个人存在过！一定存在过！为什么王志伟要否认？他最后想说的是“你跟那个…”哪个？！他遭遇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