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卿留下了很多书籍,那些被满朝文武争相传阅的“天书”,是少年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有时候楚砚夜间醒来,还能看见烛光里的影子,而后迷迷糊糊起身,动作蛮横地将人塞进被窝里。
桌上经常需要备有牛奶,收到外域上贡的草莓后,御膳房的人便又做出了新的花样,楚砚记得,时卿管它叫草莓牛奶。
皇宫里时卿专属。
还有什么呢?男人循着记忆翻出一本书册,时卿忙累了有写写画画的习惯,他偶然间看过,问起时只说是留给他的。
北燕历274年,夏。
「疯狗楚砚。」
清秀漂亮的字迹旁,是一个长着狼耳朵的小人,粗眉大眼,气势很凶,身后的尾巴画的很大,还添了两笔描出晃动的弧度。
楚砚没忍住笑出来,这是他。
北燕历274年,深秋。
「抱抱楚砚。」
狼耳朵的小人哇哇大哭,小小的白衣少年抱住了他,旁边的一行小字写道:
「杀戮开始,罪恶延续。楚云枭,对不起,别哭。」
男人红了眼眶。
北燕历274年,初冬。
「想爱楚砚。」
狼崽蹲着,少年弯腰站着,头顶却冒出两个问号。
楚砚略有些疑惑,翻过一页,是一段长长的文字。
第一句便是:“我爱他吗?”
楚砚神色微怔。
“从一开始,我便感觉到自己好像在被什么推着往前走,父亲战死,南晋将倾,我只能不停奔赴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与博弈。
历史浩荡,而人力终究太过渺小,我却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左右剧情,能改变南晋数十万百姓的存亡,为此不惜利用楚砚,搭上自己。
我错了。
我以为自己能放下心中的仇恨,毕竟比起落定的尘埃,生者更为重要,天下万民,国因何有别?
我又错了。
我是顾时卿,是南晋的将军,来自战北王府,来自衰亡的南晋。
顾时卿爱楚云枭,也应该恨之入骨,可时卿不恨啊。
爱是利用吗?”
楚砚看不懂,只是隐约觉得,有什么真相埋藏在表面的字句之下,呼之欲出。
北燕历274年,冬。
「亲亲楚砚。」
配图是一只雪地里的小狼,少年穿着火红的狐裘,蹲在小狼面前,亲了亲他。
“楚砚也不懂爱,这对他太不公平。”
“顾时卿,离开之前,请填满他的生活。”
指腹轻轻摩挲着少年的脸颊,楚砚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某一刻,爱意开始有了具象化的表达。
即便对方离开,他都能清楚地感知到。
北燕历275年,春。
「再见楚砚。」
湖边,模糊的繁华盛世里,两人大婚。
“楚砚,时卿等你。”
往后,是一片空白,楚砚翻到底,都没有找到半个字迹。
留白太多。
男人抱着书册,躺在床榻上,蹭了蹭含有熟悉冷香的被褥,无声落泪。
少年比想象中的,还要爱他。
这份爱,跨越生死,历尽千帆。
……
五年后。
新帝登基,百官更替,燕朝的皇权重新落到谢家手里,天下安定,隐隐有盛世之象。
用江知书的话讲,只要新帝的儿子不折腾,江山至少安稳百年。
楚砚的那些部下忠臣,也悉数撤了下来,只留下功名无数,退隐江湖。
每一代皇权的更替,都埋藏着血肉和白骨,无论功过,他们这些人原本也不会有善终。
故江知书早在权倾朝野之际,便开始为一众兄弟的隐退谋算,也因此,才能在楚砚退任时,及时抽身,保下这群人。
四月天,楚砚一身青衣,随人群进入北城,海棠花开,春风带着新的气息扑面而来。
越是靠近,楚砚便越觉身心俱颤,怦怦怦的心跳声几乎要盖过街边的吆喝,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项坠,指尖颤抖着,将它戴在胸前。
没走两步,又停下来买了两小坛酒。
想起时卿之前给战北王买的酱肘子,他又停靠在街边买了几块,拿油纸包好。
抵达青山时,楚砚第一时间去拜访了顾北昀和顾家军的将士们,牵着马,重新提起包袱往里走。
如果他猜的不错,卿卿应该会在此处定居才是。
想起少年楚砚的心又忍不住躁动起来,五年过去,他的卿卿肯定已经出落得愈发高挑,毕竟已经五年……
楚砚低头,飞快抹了下眼,喉咙哽塞难言。
五年啊,好久。
如果分别五年是惩罚,盛世太平是赎罪,那如今,怎么也得苦尽甘来了吧,楚砚艰难地想。
一阵风过,男人抬头,望向远方的山影轮廓,白云舒卷,他的心情也不自觉轻松。
“草!”
不过区区五年,矫情个什么劲。
楚砚调整好心态,收回眼神。
余光瞥见什么,嘴角的弧度瞬间变得平直。
啪嗒一声,剑和包袱掉落在地上。
楚砚缓步靠近,目光沉沉地盯着那座长满杂草的坟,漆黑的瞳孔倒映出碑上的字——
顾时卿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