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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计划就像一条美丽的挂毯，作为人类的悲剧就是我们只能看到挂毯的背面，只看到那些破碎的丝线和乱七八糟的颜色。我们只能得到一点暗示，感觉会有那么一种真正的美丽，可那份美丽只有从正面看到完整图案时才能领略。”
——《腐朽的甲板》节选
十一年前，魏桐带着他的妹妹魏榕，整理了那间象征着他们童年的公寓里所有的东西，搬到了下城区的候鸟村，就在一条待建的高架桥旁边。父母留下的信用点存折还足够支付租金，但也仅够租金。从出租屋的门廊窗口居高临下地俯视，可以看见电车在泡沫铝合金地面上蠕动，将货物和工人送进城市。阴冷的天际，电子阳光正在爬上地平线。
每一天，魏榕都会乘电车去学校，魏桐则使用磁悬滑板出行，他现在在工程教研中心做学术助理。失去父母后，魏桐扛起了这个家的全部，在学校，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数学、天体物理学、电磁学和等离子体物理上，剩余的时间则做兼职赚信用点，他几乎肩负了家里的全部开销。
按照地球纪年法，现在应该算2214年，是人类离开地球、开拓星际的第二个世纪。海王星α太空城依旧稳定悬浮在海王星表面甲烷冰云之中，这是第三十六个年头，如今它拥有完善的水供应系统，其能源完全是就地取材，从海王星表面的气态水层和氨层中、或者从海王星环中直接获取。
一套可持续循环的生态圈系统被设置在太空城内。海王星环内提取的有机物质将被一系列生物化学反应器转换成能量，用于制造内部人工光照。从地球带来的土壤和有机肥可供植物生长，此外还会配备一些仿生植物，它们的“叶子”由简单的硅片和固体基质组成，当它暴露在阳光和水中时，就能将水分解成氢气和氧气。总而言之，这套生态圈系统能够满足日常生活的种种需要，做到自给自足，就像是十四世纪时的西欧庄园。
电车穿越天际，魏榕趴在车窗前，嘬着嘴里的棒棒糖，她现在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她有自己的想法。
魏榕能够看到大片的楼群从车窗外掠过，房屋层层叠叠，连接了地面和“天空”，像极了叶绿体中基粒组成的类囊体，据说太空城最初就是按叶绿体设计出的结构。楼群其间有小片的绿地和水塘，这里与旧地球时代城市的区别是，这个世界几乎全部是用金属建成的，建筑物都是金属构造，看看车内，除金属外也很少见到其他的材料，没有合成板，也没有塑料。
魏榕更多注意的还是街上的人。许多人、或者说工人，他们大多佩戴着仿生义体，那是医用假肢技术发展的产物，义体的精致程度似乎反映着他们的贫富状况，早期的植入体主要用于替换缺失或受伤的肢体与器官。人造心脏瓣膜、四肢、椎骨等等，它们都是为了拯救人命或使患者在遭受严重身体损伤后能够尽量回归正常生活而设计的。或者说，是为了让太空城内的居民长时间持续工作。
太空城有严格限制人口数量的规定，精确到个位数，所以大多数居民放弃了生育，转向使用义体延长自己的寿命。科技进步和微型化使医用义体变得更加精密和普世化，但其仍旧十分昂贵，用起来也很麻烦。现如今，“蹊径”科技公司代表外层空间合理开发委员会全权负责各太空城的管理，从火星、木星、到天王星、海王星、乃至冥王星。
“蹊径”公司早已在兄妹俩的父母在世时就研发了最精密最高超的移植转生技术，基于量子级仿生计算机，利用生物工程技术产生的蛋白质分子，以此作为生物芯片来替代半导体硅片，利用有机化合物存储数据。其能量消耗仅相当于普通计算机的亿分之一，且具有巨大的存储能力，所以它能发挥生物本身的调节机能。同时它也可以遵循量子力学规律进行高速数学和逻辑运算、存储及处理量子级信息。
公司通过这项技术长期保留技术人员和工程师，即使他们因危险的工作殉职，也能够完全仿造本体制造出一个“迭代者”，代替他们继续工作。
中城学校。
“佐伊勒·墨菲，做得很好，你那篇关于太空城市污水治理的优化方式的论文简直精彩，可惜我们暂时不允许那么做，你设计的管道会影响输氨管的正常运作。埃涅阿斯·多伊尔，你那篇关于海王星间歇泉的文章也很不错，非常科学严谨。”9500教授的眼睛里闪过文字和代码，“他”正在一一过目学生们提交的作业。9500是个仿生机器人，一个能够负责尽可能多学生教育的金属替代品，被证实比人类教师更高效。
“魏榕……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交这篇文章上来。你这篇有关黄道带天体运动的描述倒是挺详细的，但是你绝对没有使用‘STARCHECK’生成的应用文本吧。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加进来一大段胡编乱造的东西，这些……你称为‘古希腊神话’的东西，这对我们的科学论述有帮助吗？”
“STARCHECK”是“蹊径”科技公司的人工智能核心“忒修斯”的研生产品，一款岂今为知囊括最多科学知识的教育资源软件，是学生们学习的主要方式。
而“忒修斯”，作为人工智能核心，它几乎已经掌握了人类社会的一切信息，全知全能，操纵一切。
多年前，人类的先驱为了实现他们创造完美社会的宏伟理想，研发了大量的量子计算机，这种计算机的计算架构运用了量子力学原理，它在执行某些类型的计算时，效率将远超传统计算机。量子计算机的作用不仅仅是让深度学习算法运行得更快。人们可以在一台量子计算机上编程，让量子比特表示出所有可能的解决方案，然后整个系统会并行地为每个可能的解决方案打分，接下来，量子计算机将尝试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最佳答案。
量子计算机的变革带来了AI的时代。不得不说，AI在处理海量数据方面具有惊人的优势。在旧地球时代，执行常规任务的仓库拣货工就已被仓储机器人取代；在建筑业，由机器人制造的易于大规模组装的部件成为了主流，大量的建筑工人被建筑机器人取代而失业——再后来，人们借用AI计算和预判未来，AI指出人类必须离开地球的襁褓，投入宇宙的怀抱。
人类文明进入星际时代的前夕，和平利用外层空间委员会和“蹊径”科技公司应运而生。“蹊径”科技公司推出了第一台自译解自组织的人工智能核心“奥德修斯”。“奥德修斯”负责了人类移民舰队的基本运作和安全预警，深受人们的信任，之后人工智能核心又不断进行迭代。“奥德修斯”退役后，“阿伽门农”“吉尔伽美什”“马克西姆斯”纷纷出现，每一次迭代都意味着算力和自主思考能力的巨大提升——直到现在，“忒修斯”主管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忒修斯”的系统联系着数百个太空城，它采用了“UBI”（全民基本收入）这一古早的经济概念稳定社会。根据UBI计划的理念，委员会为每个公民提供了标准津贴，这种津贴的发放并不考虑公民个体的需求、就业状况或职业技能水平，其资金来自对一些下行超级企业的征税。
人类长期以来不断想办法缩小已经扩大的贫富差距，在这个过程中，UBI未尝不是一种虽然简单但行之有效的机制。不过，UBI的无条件分发原则，也会带来财政分配过于“随意”以及浪费公共资源的风险。
然而，“忒修斯”的UBI计划直接帮助了那些有潜在失业风险的人，帮助他们进入一些短期内难以被AI接管的就业岗位，并为他们提供相应的培训。实际上，“忒修斯”的方式追求了极端的效率，它完全忽视人类的情感、困倦和生理规律。然而，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反对它，在这个世界，“忒修斯”就是旨意。
“魏榕？你在哪儿坐着？告诉我，你应该是要使用‘STARCHECK’写作的，对吧？”9500教授旋转着他的金属脑袋，在讲台上左右徘徊。
“我更喜欢自己写，教授。如果不会被留校察看，我可能还会往里面加几段十四行诗。”魏榕困眼朦胧，她蔫蔫地从课桌上爬起来，嘴里还叼着那根几乎被咬断的糖棍。
“你明知道那会违规的。这次先给你一个警告，魏榕，明天在家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写一篇检讨，就先不要来学校了。如果你继续我行我素，我就要向校方汇报你的情况了。”
傍晚，魏榕乘电车回家，路上给魏桐发了信息，表示自己很想吃牛肉汉堡和薯条。魏桐说，他早就已经顺路买好了，并告诉妹妹赶快回来，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
魏榕承认，她的哥哥是个名副其实的年轻学者，就像爸爸或者妈妈，兼有物理学家的天才和脑科学家的敏锐观察力。在他的望远镜、陀螺仪、显微镜、吹管和蒸汽瓶中间，他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但是关于他的研究，他很少会跟她提，仿佛是怕她联想到爸爸，尤其是关于天体物理的部分。所以，魏桐一般不会把他发现的东西给她看，看来，显而易见的，这次发现的东西绝对非同寻常。
抓起放在餐桌上的牛肉汉堡，魏榕匆忙跑进魏桐的书房，看到魏桐蹲在地板上，V0-Ⅺ正站在他旁边扫描放置在地面的物体。
V0-Ⅺ是个早已淘汰的半机械仿生人，活像个三流工厂制作的残次品，但它为这个家服务二十多年了，沈琴和魏霖亲手打造了它，由于材料短缺，他们只为V0-Ⅺ粘上了左半边的仿生皮肤，而右半边则是裸露的金属骨架和陶瓷防护壳。V0-Ⅺ相当于一台灵活的计算机，父母离开后，工程部的人专门将它从实验室送回来，魏桐做了简单的翻新，如今它也算家中的一份子。
“你回来了，榕榕。”魏桐扭过头来说，“来瞧瞧这个家伙。”
魏榕凑过去，发现那是一台精密的机械装置，微小的齿轮在它球状的表面轻轻转动，活像一颗铅色的空泡。“这——这是爸爸的星象仪，太不可思议了。”魏榕惊奇地叫道，“你在哪儿找到它的？”
“妈妈的箱子里，上锁的那个，很重，我们当时叫了货车才运过来。箱子内部有个隔层，是记忆合金做的，很容易就能打开。”魏桐说，“我不清楚为什么爸爸的星象仪会在妈妈那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记得这个东西，爸爸在我面前制作和演示它——那时候你还非常小——我现在给它装上了超导电池。”
接着，魏桐触动了星象仪侧面一只微小的开关。齿轮开始了疯狂的转动，金属球的体积逐渐扩大并开始旋转。使球旋转的那一组复杂的齿轮，模拟着引力对宇宙中各天体的作用。随后，魏桐让V0-Ⅺ将一个驳口连接到星象仪上，从而调出其终端储存的文件。
“V0-Ⅺ，里面有什么？”魏桐问道。
“只有一个文件夹，”V0-Ⅺ检索着信息，接着说，“我可以把它的图像处理成全息影像投出来。”
“就这么做。”魏榕大口嚼着手中的汉堡。
过了一阵，V0-Ⅺ启动右眼的全息显示器。在一瞬间，整个书房仿佛被一层蓝紫色的薄雾充斥了，慢慢地，薄雾的轮廓有了形状。雾被粗化了，显然是对某一局部进行了放大。他们这时发现，所谓的雾其实是由无数发光的小微粒组成的，那些光亮是由这些小微粒自身发出的，而不是对外界光源的散射。放大在继续，小微粒都变成了闪亮的星星。此时此刻，魏桐、魏榕和V0-Ⅺ仿佛正身处宇宙的核心。
魏桐开始观察这片星图。“等等，V0-Ⅺ，把中间最亮的那片区域放大。”
V0-Ⅺ照做了。当图象放大后，中间的区域出现了一个橙红色的大光斑。魏榕露出了笑容，而魏榕依旧茫然地看着周围的全息投影。
“你发现什么了？”
魏桐点点头，伸手指指那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光斑。“这就是我们的太阳，而整个星图展现的，是地球黄道的图形。旧地球时代的人们将地球和太阳连成一条线，由于地球绕太阳公转，经过一年的时间，这条连线的轨迹就会形成一个平面，被称为‘黄道’。”
“我知道，这是爸爸以前最常提及的事情。”魏榕思考了几秒钟，终于明白这片图景表示的含义，“我记得最早是古巴比伦的天文学家首先使用了“黄道带”这一概念，他们把天空想象成一个大球，而星星都分布在球壳上，就是所谓的天球。黄道是太阳在天球上运动的轨迹——行星都在黄道带里运行。巴比伦人还把黄道带分为了十二个区域，他们用希腊神话给这些星座命名，也就是‘黄道十二宫’。我还知道黄道面是地球的公转轨道所在平面。由于月球和其它行星等天体的引力影响地球的公转运动，黄道面在空间的位置总是在不规则地连续变化。”
“学校可没讲过这些，榕榕，你的记忆力确实比我好得多，能从五岁记到现在。”魏桐笑着说。
“严格来说，是四岁。”魏榕吞下最后一口汉堡，“现在的合成牛肉真是味如嚼蜡。”
魏桐站起身，伸出双手调整星图的角度。“黄道十二宫的位置都精准地标注出来了，在天文学上，我们以太阳为中心，黄道环绕其一周为三百六十度，将其每三十度一分，分出十二个宫位。你看，从这里开始是第一宫，也就是白年宫——现在他们不允许我们说这个名字——然后是第二宫、金牛宫，接着是双子宫，巨蟹宫，狮子宫，室女宫；还有接下来的一半，天秤宫，天蝎宫，人马宫，摩羯宫，宝瓶宫和双鱼宫。瞧，我觉得那个人马宫最形象了。当然了，我有时候也会将黄道宫和黄道星座混为一谈，但它们有着本质的区别——宫表示的是太阳在黄道上的位置，而且大小固定为三十度，从地球上看，太阳进入每一宫的时间也固定；而黄道星座的大小不相同，比如双鱼座宽达四十九度，而巨蟹座的宽度只有二十一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