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世界,2049年。
私人飞机引擎的隆隆声扰得兰莱心神不安,他本以为花高价钱买来的设备可以让他有个平静的旅程去完成他的作品。兰莱筹备这部新书很久了,他希望以一种全新的叙事方式去讲些故事,并融合他的个人经历、对当今世界的看法以及媒体评论。
这段从柏林飞抵悉尼的航行提供了不错的写作时间,兰莱将只剩半根的高希霸雪茄丢进烟灰盒里,然后把桌板上的隐藏显示器启动,用电子笔选择了一个文档进入。
他思考了一阵,默默地将文字和标点输入文档:“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我曾救过一回猫,那时我妹妹的猫被困在村旁河边的一棵老银杏树上。由于承受不住她那永无休止的恳求,我叹了口气,爬上那棵树,但当我将手伸向那只猫的时候,它像笼中困兽一样向我发起了攻击。它伸出前爪并挠伤了我。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我用力地把它丢进河里。那只可悲的猫到死都没有明白,我靠近它只是想要救它……”
刚写到这里时,兰莱的思路再次被打断了。他一拳捶打在桌板上,接起这通加密商务电话。一个英俊的青年白人男子的身形出现在面前的屏幕上。贾斯汀·马林,美国第二大材料科技公司年轻的继承人。
“您好,兰先生。很抱歉打扰您。”
“无妨,我知道你为什么打来。”兰莱摊开双臂,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在我们开始说正事前,我想让你看看这座城市现在的景象,摄像机拍摄到的画面会自动传输到你那边。”
贾斯汀点点头,他不敢拒绝兰莱,只好将屏幕盯紧了。深圳绚丽的夜景呈现在贾斯汀眼前,夜幕之下满是流光溢彩的灯带,能量和信息在其中流动,摩天大楼直冲云霄,它们是高大精致的棕榈叶形态,散发出柔和的金色和蓝色光芒,这些仙境之塔中间由天桥连接,别有一番韵味。
“深圳确实很美,近年来发展得很好,可惜我从来没有机会去看看。”贾斯汀回应道。
“这就是我想说的。我最近一直在想,我成功的故事究竟是什么,看啊,这座城市就是我的故事,它就书写在深圳城天际线之下我建造、翻新、收购的每一栋建筑中。如你所见,我是作家、是投资人、是从政者,我做了我所有想做的事,到现如今,你所看见的事物有百分之八十都由我支配。”兰莱抿起嘴角。
“看来您已经飞黄腾达了,兰先生。”
“你喜欢飞的感觉吗?”
“我很少坐飞机的,那让我感到不舒服——我有幽闭恐惧症,肯定不能像您这样飞来飞去,日理万机——”贾斯汀的头皮冒出几滴冷汗。
“当然了,自从坐上那个位子之后,你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芝加哥。不过现在你我将改变这一切,不是吗,贾斯汀?”兰莱接着说道。
“就像我在Skype邮件里说的,您的提议实在是让我受宠若惊,也很感激您愿意接这通电话,但是我绝对不能把公司卖给您,兰先生。”贾斯汀说,“这家公司是由我曾祖父于1952年在底特律创办的,经过三代人的苦心经营,终于做大做强,现在传到我手上,而且总有一天我会将它交给我儿子亚诺斯,如我所说,我们的公司也算是家族企业。所以,您究竟为什么对鄙公司这么感兴趣?”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贾斯汀。我会付给你公司市价的两倍价钱,现金。你可以提前退休,忘了给激光烧结技术研发投资这回事,反正这块对你来说只是个不赚不赔,建议你多花点时间在家庭上。”
“马林科技就是我的家庭,我不会卖了它,我不会卖的。”贾斯汀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你知道吗?大多数人都错误地认为‘优生劣汰,适者生存’是查尔斯·达尔文的理论,但事实上这句话出自一位名叫赫伯特·斯宾塞的哲学家之口,他在读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之后将这套理论应用到人类生活的所有层面,比如经济和政治。”
“您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并不希望你的声音从屏幕中消失。”
“您这是什么意思?”贾斯汀瞬间警觉起来。
“意外难免啊。”兰莱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你知道的,你的那些保镖、私人医生或是保姆,他们都有自己的软肋,你无法防备他们在趁你不备的时候往你的嘴巴捂上一张浸有蓖麻毒素的纸巾,或者朝你的太阳穴上抡扳手,沐浴露里滴铅粉,谁知道呢?”
“您在威胁我吗?”
“不不,请不要误会,我不是要威胁你——我是要威胁你的家庭。在你不幸遭到谋害之后,我会将你的公司解散并解除你所有员工的养老金,而在此之前,你所有不当经营的证据也将被国际经济联合会当局获得,他们有权利将你曾祖父留下的产业以贱价拍卖,瓜分你的科学部所有的科研成果。我会让你溺爱了十八年的亚诺斯成为一个成天嗑药的瘾君子,让他滚出加州理工,然后流落街头。”
“不,你不能这样——”
“之后我还会为你那美丽的妻子介绍一个体贴的好男人,他将赢得他破碎的芳心——格雷厄姆家那个金发的小子就是个不错的人选——而且他会在你儿子抽麻过量而死的那天弃她而去。这足以让任何人丧失活下去的希望。这种事我以前见过,真是悲惨啊。”
兰莱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鸷的微笑,他似乎享受和沉醉于摆弄他人的命运,但在这得意的危险氛围中,他察觉到一股浓烈刺鼻的油烟气味,紧接着是汽油味和电路火花燃烧皮革产生的酸味。还没有顾得上欣赏贾斯汀愤怒的咒骂和哀求声,他已经随着飞机的瞬间倾覆栽倒在驾驶室的舱门上,桌板上盛着香槟的玻璃高脚杯在侧窗打碎,碎片划破了兰莱保养得不错的脸颊,血滴溅到LED灯紫色的灯罩上。
私人飞机右翼的引擎中飞出一块残破的叶片,就像东方快车燃油车箱的烟筒,腾出异常浓密的黑烟,飞机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坠落了三百米高度,火光划破了海岸边的夜空,如同砸至地面的流星。直到最后飞机跌入盐田港口,击穿两台轮胎式堆场吊机,才在庞大的集装箱群中停止。飞机的爆炸几乎使集装箱堆起的高山坍塌,大火沿着周围的电子设备烧起来。
“兰先生?兰先生?”火焰中仍在传出声音。
九百米外的地方,这里是一台约三十米高的大型塔吊,平时用于给到港的万吨国际运输货轮装卸集装箱,目前处在空闲状态。李·哈维·奥斯瓦尔德,人们一般称呼他“奥兹”,正裹着厚厚的反红外探测伪装服,关闭了智能追踪轨迹狙击步枪的电源。这支枪的设计很像21世纪初期的栓动狙击步枪,它能够通过激光或声波瞄准系统来扫描目标并预测其运动,精准且高效。步枪的弹匣由监督模式识别的电子程序控制,用于识别半径不大于三毫米的微小区域;枪管加装了全自动鸡头稳定仪,能以0.02密位的精度进行小幅度微调,保证陀螺追踪弹道始终锁定目标。
奥兹顶着强烈的海风抬手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飞机爆炸产生的热浪传不到这里,他看着黑夜里的一抹火光在眼前绽放,周围很安静,只有浪潮拍岸的沙沙声和轮机关节的嗡嗡声。收枪站起,奥兹默默地整理好设备离开塔吊控制室。
这是个身材适中的古巴裔男人,身上没有任何一块多余的肌肉,肤色较深,高挺的鼻梁,下陷的眼窝,发际线略靠后,深黑色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蓄着很薄的胡须,属于那种平平无奇的传统长相。没有感叹,没有窃喜,奥兹向来奉行沉默是金的原则办事,他抹了抹脸上的油光,戴上黑色的口罩、夜视墨镜和鸭舌帽,走进港口探照灯点亮不了的地方。
算是一次简单的任务,奥兹心想,毕竟他已经做了近十年这种事了。兰莱的不幸遭遇看起来是飞机设备故障造成的可怕意外,实则是奥兹在无数的危险兆头中推波助澜:从伪装成检修人员进入兰莱的私人机库,使用微型激光切割器切去引擎叶片百分之三的部分,到将几滴可致人头晕目眩的微量生物碱加入飞机驾驶员刚从便利店购买的矿泉水里,再到提前埋伏在港口的塔吊上,将一枚几毫克质量的爆炸子弹射入平流层,使它击穿飞机的主油箱阀门。从开始到结束,没有留下任何可察觉的痕迹。
暗杀是一门可以与文学、音乐、美术相提并论的古老艺术,它并非常人理解的那样晦暗无光,它可以绝妙无比、浑然天成,而不仅仅是科技武器的加成和愚蠢至极的计谋,当久经考验的资深枪手参悟其中的真谛,就会发现这背后是充满逻辑和科学的。至少奥兹是这样认为,他在美国海军陆战队服役时,就体会到这门艺术的美妙,在那个年纪,他便已可以精确射击200码外标靶,在一次满分五十分的半人型标靶测试取得四十八分的高分。
奥兹向来认为杀人是神圣的,因为事实如此。在他的记忆里,1963年11月22日那件事曾前所未有地改变他人生的轨迹。由于在苏联有居住经历,与古巴反共人士打斗,中情局便认定这位正好出现在教科书仓库大楼的无辜的年轻人是杀害他们总统的凶手。在达拉斯市警察总部的监室中,奥兹第一次接触神迹,后来“他们”出现了,帮忙伪造了他的死亡,将他带入一个全新的无法想象的世界。
“监控系统显示波动帧率明显下降,时间线分支缩短,我猜你完成这次任务了,奥兹。”通讯耳机中传出一段男人俄语腔的声音,那声音在强烈的失真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磁性。
“你又欠我一个人情,林幽。兰莱是从你负责的区块逃脱的,这个自以为是的精神变态总是想着在其他宇宙复制自己的变体,引发不小的骚动,记得哪天把他那条支轴的顶点对撞机消除了,省得麻烦。况且我已经杀了六个叫作兰莱的狗东西。”
“当然,我要处理的事情还远不止这些。现在还有件事需要你去办——我们遇到麻烦了,奥兹,年轻人们被困在了新撒克逊,萨尤丁族正值政变,我暂时没法派遣一整支执行者小队出面,你得暗中行动,把他们带回来,带回圣殿,毕竟也是时候见面了。”
“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奥兹搭话道,“好吧,改天请我喝威士忌,我只喝20世纪20年代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