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0年。
杨宇喜欢黑板，更喜欢讲课。黑板前莹莹的白炽灯光下，木板制成的讲台似乎已经变成了他演绎的舞台，他为了这四十分钟的每一出好戏，总是会熬夜到午夜以后，唯有月光是他一生的伴侣。
天刚朦朦亮，太阳还未升起，杨宇便已整装待发，穿上那件一年四季都不会变的黑色皮夹克，抖擞精神，早饭没吃而只是喝了杯水，嘴中叼了两片干瘪的黄瓜，就准备推门离开。“今天也要去学校吗？就在家休息一天吧。”妻子江琳从里面的房间出来，美丽的双眼中充满血丝，她似乎彻夜未眠，愁容满面。
“虽然已经跟学校领导说明了情况，但我还没有当面告诉同学们这件事，今天如果不去，他们会担心我的。”杨宇叹息着说道，“如果科学院的人打电话来，就告诉他们我不会迟到的。”
随后江琳没再多说些什么，轻点了几下头示意杨宇她同意了。而杨宇的心中也十分清楚，自己每天都被困在矛盾的境地，学校中那些学生们在等他，妻子江琳和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也在等他，两边都在等，但他始终会选择前者。
寒风呼啸，首都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晚了一些光临。杨宇用硬纸板刮下车前窗上厚厚的积雪，嘴里呼出的冷气清晰可见，皮衣已经扛不过这个冬天了，他着实应该为自己考虑考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几乎每天都在同时间赛跑，身为一名中学物理老师，他明知自己是追不上时间的。
杨宇坐上那台老旧的黑色电动轿车，温暖的风断断续续地从缝隙中飘出来，他不禁打起了寒战，双手握在冰冷的方向盘上，就像粘在了上面一样，拔也拔不下来了。油门搭配离合，发出机械之间摩擦而发出的怪音，他咬着牙从小区驶到马路上，太阳在他身后。随手一按更触动了清早的音乐广播，但此时此刻，他想起学校的一堆琐碎的事务和一群调皮捣蛋的学生，却已无心欣赏和聆听这首美妙的《暮光之城》了。
毕竟两天前，重大的事情就找上门了。
当时杨宇觉得，来找他的这三个人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做研究的那种学者，但给人某种傲慢的感觉；还有一位是市公安局行侦支队的副队长，面无表情地抽烟，偶尔从鼻孔中吐出两股白烟；以及一个穿着整洁制服的人，杨宇认出他的胸章是国家航天局，应该是发展计划司内部的人员。
“杨宇教授，2029年博士毕业于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应用物理系，毕业论文是《天体物理学的新进展——电子空间隧道的基础构架》。”其中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坐在沙发上微笑着说道，“您的条件本可以在国家科学院做实验室主任的，怎么会想待在中学里当普普通通的物理老师呢？”
“这是我的事，你们不用管，我喜欢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杨宇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到底是干嘛的？为什么来找我？若没有别的事情就请回吧，我也不想耽误你们的时间。”
“我们受委托来找您，月球实验基地的建设需要您这样的人才，仅限你考虑一周，时间紧迫，如果同意就请签订这份协议，您还可以做您的老师，只不过是在月球上。”这个年轻人从手提包中取出一张A4白纸，拍在茶几上，杨宇从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中立刻识别到“国际月球先遣基地工程部指导主任征用协议”的字样。
“让我去月球？”杨宇惊叹道。
“您同意的话就先签字吧，月球试验基地面临停工的危险，需要您出马才能化险为夷……”年轻人还没说完，杨宇便立即俯下身子用中性笔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姓名。
江琳从房间的门缝中望向客厅，默默地流下了忧伤的眼泪，她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如此痛快地决定了，但她并不怀疑，毕竟在天体物理学家的眼中，月球根本不算很远的地方。
时至今日，校门前的升降杆缓缓升起，杨宇驾车驶入校园，停好车位，立刻去教务处签到最后一次考勤。上午第二节才是他的课，所以他只能在办公室中悠闲地坐上一会儿，同其他老师们聊聊天，这段时光过得总是最快的，每一天中唯一能够休息的时间，着实应该珍惜，但今天不同了。上课铃——下课铃——一切都是那么得急促而短暂，他真想定留在某一刻，停下那颗忙忙碌碌的心。
当杨宇走进教室的那一刻，一切都安静了，他不知道同学们为何悄然无声，或许是自己平日里严肃的样子还是因为其他。没人吭声，中性笔落地的清脆声响和后黑板上方的钟表嘀嘀嗒嗒，都在倾刻间被放大，他望着那钟表，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哦，看来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杨宇向前走着，嘴上不自然地小声喃喃道。
有的同学的眼中泛出泪光，红晕环绕双眼，像极了受惊委屈的幼孩。“我们大家都知道了，”班长李鸣第一个发话了，看样子他也痛哭了一场，“您去月球集中营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这……”班长的话似乎穿透了他的内心，他的腿有些微微颤动，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我……我只是想让大家安心学习，不要担心老师……”杨宇说话断断续续，用手扶起鼻梁上差点滑落的方框眼镜。“我不会有事的……”
“什么？难道您就想要这样撇下我们，一个人走而了之？”平时班里最活跃的学生高洋刷地站起来大声说道，“去了可就回不来了呀！”
杨宇又不说话了，呆滞地站在那里，同学们也不说话，高洋也不说话了，悄然坐下。
“好了好了，我们先就不提这事儿了，我去了月球，也同样可以用电磁波图像和大家视频通话的嘛，对吧？”杨宇含蓄地解释道，“今天给大家上这最后一堂课，我们不讲课本知识，大家随意向我提问，我定竭尽所能向大家解答。来，谁第一个？”
全班鸦雀无声，沉默——
“老师？”一个娇弱的声音从角落中传出，“我们是宇宙中唯一有文明成果的生命吗？”是林悦，全班最不爱说话的女生，在这时刻竟然发言了。
“这……”杨宇仰起头来，向上方望望，尽管满眼都是雪白的天花板和条状的吊灯，但他的眼中仍然充满了憧憬，“这可不一定，在这硕大的宇宙中，一定有比我们更加高级的文明，对于他们，我们可能连野蛮人都算不上。”
杨宇向上望，沿那道目光，穿透那天花板，飞向空中，穿过大气层，然后进入无垠的太空，经过月球，冲出一条条星球所运行的轨道，最后冲出太阳系。距那道目光五万光年的地方，着实如杨宇所说，存在着高级的文明，他们称为先驱。
虚无的世界里，没有地球人类熟知的自然事物。每一个所谓的先驱，都实则是一个量子芯片，他们没有身体，只有记忆和思想。从远处是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而如果靠近一些，或许可以看到一些不断变换着形状的几何图形，通过无序的振动发出声音。他们就是先驱，在这硕大的人脑般超级计算机中生存的宇宙高等生命。
“任务进展怎么样了？”堆积如山的量子芯片忽然排列起来，漂浮在漆黑的虚空中，排在最前面的立方体发出声来。他是先驱文明的行动指挥官。
“报告长官，拓荒者舰队已经完成了第一次时空跃迁，驶离了我们的星系，成为了一只恒星际舰队，他们会立即开始排查各行星和恒星的。”一旁有声音传来。
“很好，那么如果侦查到地表五十千米内没有高等生命生存，就立即发射撕裂者射线进行湮灭轰炸，采集到的地层样本随之送回。”指挥官用低沉的数字化声音说道。
“撕裂者射线？那是什么东西？”穿插进来的联络部部长疑问道。
“部长先生，您一定知道约七千万年前的时候，核能武器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吧？”首席科学家问道。
“没错，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先驱们还拥有成型的躯体，而且到处都是——可怕的战争。”
“战争有什么好怕的？科学战胜一切，我们的撕裂者射线是多年以来对于反物质和暗能量研究的结晶成果，不但能够彻底消灭行星上的物种，还可以把该行星削上一层皮，将能源采集回来，再利用重元素聚变将它们转化为可持续利用能源，”指挥官顿了顿，接着解释道，“如果这样可以真正实现的话，我们的文明将永远不会消亡，永远。”
“听起来很神圣，但又很残酷。”
“我们可算不上恶人，部长先生。这是自然的选择，优者生存，劣者淘汰，好的特性总是会通过遗传物质留给后代，而其中越高级的文明才越应该长久生存下去，这个道理谁都会懂。”首席科学家高亢地回应。
联络部部长不说话了，他的智能场闪烁了一下，便在虚空中消失了。
“报告指挥官！报告指挥官！我们是拓荒者β-18舰队，目前我们已完成第二次时空跃迁，抵达了WR-050恒星旋臂外侧，初步检测到了一颗恒星WR-050，八颗在轨行星，五颗矮行星。我们正在以亚光速飞行进入该星系。”超弦通话接收到了来自5.16万光年外的信息，立即公放给所有先驱议会的成员们。
“非常好，那么接下来就开始排查吧。”指挥官下令说道。
“明白。”舰员在另一边回答道，触发了全速前进的机关，他们若隐若现的飞船四周出现一层淡蓝色的网状物体，定格在无垠的宇宙当中，如同电子显微镜下成团的真菌菌落。飞船用接近无限的速度蛙跳越过了几颗矮行星的共振带，舰员们看到有彗星洋溢着尘土迅速掠过，又看到两颗颠三倒四的暗蓝色行星，其中一个的表面上还不时有喷发液态氮的间歇泉显露出来。
“荒凉的破地方，来这种地方排查简直是浪费时间！”副舰长愤愤地嚷道。
只能够在三维空间中生存的人类根本无法察觉到这些，他和学生们还仍然在教室中畅谈。林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高洋又站起来了，看来大家都想要借这最后的机会，用物理的语言诉说自己的心声。“老师，我听说核弹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尖端的战略技术，但是我在武器工学中了解到，反物质武器才是最强的，您能解释一下吗？”
“嗯，不错的问题，”他摸摸下巴上刮得不是很干净的小胡子，说道，“核弹的威力很强不假，但反物质的力量是无法想象的，反物质原子中的粒子电荷与普通的恰好相反，就好像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一个乐观向上，一个忧郁沉闷，物质和反物质也是这样，二者一旦接触，双方的质量就会转化为能量，产生巨大冲击波，后果不堪设想。”
他叹了口气，继续补充道，“最可怕的就是人类对它们的利用，若世界大战中各国使用核弹，那么人类文明将倒退数万年；若使用的是反物质武器……那么人类将就此毁灭。不过目前人类依旧把它列为假想武器，我们不必为之担心，联系我刚刚说的，比人类更高级的文明有没有反物质武器，那我就不清楚了。”
高洋惊叹了一声，带着全班同学一起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来，谁下一个？”他的脸上显露出了笑容，这个方法似乎成功了，同学们渐渐淡忘了他即将离开的事。
拓荒者β-18舰队时刻和议会保持着联系，他们在太空中航行了很长时间，经过表面有着大红斑和云带的庞大星球，乱流和风暴包裹着它，舰员们不禁唏嘘起来。
“一颗由氢和氦组成的气态巨行星，没有检测到生命点，这也很正常，真正高级的生命才不会在气态巨行星上浪费时间。我们走吧。”舰长没有过多理睬这个庞然大物，径直向前方飞去，周围越来越亮了。
检测这些行星是没有意义的，每个舰员都会这样想，尽管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是不重要的，在他们的世界，时间是不存在的。舰长操纵着飞船进入这星系的更深处，待探测器重新初始化之后，它发出了“嘀嘀”的声音，“检测到3号星球有生命点，检测到3号星球有生命点……嘀嘀……”
舰员们都被“震惊”到了，议员们的注意力也跟着超弦通信转移过来。
“开始检测。”舰长说道，随之一道分辨不清什么颜色的光束从飞船底部射出，那几乎笼罩了这颗星球。等待了一些时间，舰员们有些不耐烦地将这颗星球的基本图像传输到飞船内部，智能全息图象在飞船中闪着星光，信息也都一览无遗地放大出来。
“旧星图上显示的编号为EU-2110，名称是地球，表面由大气圈，水圈以及磁场构成，其中百分之七十以上由水分子组成的海洋覆盖，其余为岩石。”副舰长平平地说，当然议会也能听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