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京师,南城。
七月半已过去三日,按说该给先人烧祭的也都应办妥了,可况员外家的法事并没有停歇的意思。
中庭围着一圈火盆,火苗窜得很高,像一圈火人,摇曳、舞动。
花草被连日的烟火熏得蔫蔫的,往日一入夜便开始吱吱乱叫的鸣虫也不见踪影,独剩叮当的法铃声响彻夜空。
叮铃,叮铃。
中庭入口处摆着一地蒲团,乌泱泱一群况家人,上到员外夫妇、下到洗碗老妈子,齐刷刷跪着,噤若寒蝉。
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大阵,最外圈以朱砂绘就,阵文繁复,往里是七七四十九张黄符围成的半圆,半圆之中摆着一张半人高的祭台,台上除了红烛、香炉和金元宝,还整整齐齐摆放着三个黄纸人。
纸人旁边竖着一个桃木小架,架上悬挂一只古朴法铃,此时正在无人自响。
叮铃,叮铃。
祭台前盘坐一位道姑,宽肩长腿、身姿威严,面戴獠牙面具,如瀑乌发用一根木簪半挽着,均匀铺洒在身后,诡异而华丽。
她手掐法诀、檀口轻启,正与虚空中的某种存在进行交涉。
然而,交涉似乎并不顺利。
她峨眉微蹙、手诀变幻,有时摇头叹息,有时还会忍不住怒喝出声。
叮铃,叮铃铃。
况员外跪在阵外,大汗淋漓。
“老爷……那铃铛怎么自己就动了……这坤道该不是恶鬼化的吧?她是来索命还是来讹钱的?”跪在他身边的员外夫人瑟瑟发抖。
“闭上你的乌鸦嘴!没人能讹到我的钱!”况员外暴怒,口水喷了夫人一脸。
一旁的妾室也被这诡异场景吓得肝颤,可一听到大房的又挨骂了,登时习惯性开口:“一个蠢东西,只会给老爷添乱,”突然意识到身边人都听着,一指戳在丫鬟脑门,“说的就是你!看见老爷热成这样也不知道拿个扇子扇扇。”
丫鬟一手一把扇子,正同时给她和她女儿扇风,无端被骂,一时又长不出第三只手,急得哭出声。
她哭得低低的,细细的,被铃声一衬,格外瘆人。
况员外一阵恶寒,反手甩了丫鬟一巴掌:“住口!”
丫鬟被突如其来的巴掌甩得懵了一瞬,强忍住哭声,哽咽着低下头。
所幸,况员外连续闹了一个多月的肚子,又跪了好几天法事,现下已经没什么力气,所以这巴掌甩得绵软无力,丫鬟并不感觉到多疼,只是心里的委屈比这身上的伤要来得让她难受多了。
她叫小蝶,是半年前被买进这府里的,当时牙子说这家从前也是苦出身,因着当家的发了一笔横财才置下如今家业,她便以为主家能怜惜他们这些一样出身的苦命人。谁曾想半年来受尽凌辱,横发的况家人简直比皇帝老爷还摆谱,多的是上天摘星那样办不成的活,动则打骂,鸡蛋缝里也要挑骨头,说好的例银每个月能给一半都算开恩,饭也不给吃饱,要不是一起进府的洗碗婆子经常偷些吃食接济她,她都不知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缺德无赖,丧尽天良。
整个况家,只这位大房夫人还算是个正常人,可惜她是个软弱的,日日被妾室欺压;生的儿子也只顾自己吃喝享乐,从不管这个可怜的娘。
幸好,苍天有眼,叫这魔窟一样的地方闹了鬼,全家人连日腹痛不说,夜里院子里还冒鬼火。
呵,活该!
要不是狗腿的管家找来什么仙人做法解厄,真希望他们就这样永远倒霉下去!
自己作的罪自己赎不完,居然拉着他们这些下人一起来跪,也不想想大家跪在这里会跟老天许什么愿。
蠢!
她在心里默默祝祷,希望这个道姑是个冒牌的,好叫况员外一家被那恶鬼结结实实地折磨一番。
这么想着,心里涌上点快慰,她在肩头揩去泪水,膝行着跪到员外身后,横着扇起风来,满眼怨毒地重新看向祭台。
此时,祭台前的道姑已经由盘坐改为端坐,膝上多出一柄桃木剑,表情也变得更为冷冽。
看样子是谈不拢,要来硬的了。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渐快,一群人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天气本就闷热,周遭的空气在油灯的烘烤下更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