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童祥提着豆浆,溜溜哒哒,走了两步路,就逛到了隔壁吴老头的文玩铺子里头。
“老吴啊,老吴?”
文玩店院子的占地面积要比顾氏书画廊略微大上一圈,地上贴着墙根,放着各种各样青不青,灰不灰的石头。
有些石头被从当中切成一半,有些石头放的久了,上面已经长满了一层绿色的苔藓。
吴老头的铺子里玩的杂。
手串楠木,铜钱奇石,文化服饰,啥都卖点,也啥都没什么特别上等的货色。
十年前流行赌石的时候,吴老头托关系联系在矿坑当小管事的外甥,托关系搞来了一批翡翠原石。
这位老街坊有自己的生意经。
他卖石头给仰光河畔的那些外国游客切着玩,自己却从来不解这些石头。
吴老头说,切石头一刀穷,一刀富,切的是赌博。
卖石头卖的细水长流,卖的才是生意。
靠着这份做买卖的精明和亚洲人特有的勤勉,吴老头攒了不少家底。
从来都是这条街上各种铺子里生意最好的几家之一。
经常有脖子上挂着链子,碗上盘着佛珠,怀里抱着石头,身上再披着件缅甸传统服饰长袍“笼基”的欧洲游客被笑眯眯的吴老头竖着大拇指,送出大门。
曾经顾童祥只得一边撇嘴吐嘈,这是什么洋不洋土不土的见鬼打扮,一边在自家门前伸着脖子眼红。
奇怪的是。
今天吴老头似乎没有做生意的意思。
院子的大门没锁,但很安静,一个客人也没有,招牌上的灯箱也没有亮。
“喵……”
顾童祥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只有一只趴在墙角本田250踏板小摩托旁边的橘色大猫叫了一声,吓了他一跳。
“呵,阿旺在这里啊,今天为经没带你?”
大猫认出来了这个老头子是谁,没兴趣跑过来卖萌,就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顾童祥。
舔舔爪子,玩弄着不手里不知道从河畔哪个草丛里摸出来的无毒小蛇。
阿旺虽然胖了圆了爪子没了,扑不了鸟,身为仰光河畔的街头恶霸,按死条小蛇啥的,还是轻轻松松。
“嚯,这猫现在真肥,要是当初小时候饿的吃不上饭的那会儿,和它脚下那条蛇一起,煮一锅龙虎斗,哼,鲜啊。”
顾童祥打了疫苗,忘了疼,打量打量阿旺的肥屁股,啧啧啧了两声。
“老吴,老吴在么?今天咋不开门忽悠鬼佬了。”
顾童祥走到屋门前,拍了拍门,“对了,和你说这件事,你家猫我替我们家为经要走了奥。”
他想起来,孙子前阵子和他说,能不能下次下棋的时候,帮忙把吴老头家里的猫要过来养。
这种事情长辈开口更方便。
这段时间,吴老头基本上就没跑过来下过棋,顾童祥正好串门过来,就把这事儿一并给说了。
门内没有任何回音。
过了好几分钟。
站在门前的顾老爷子已经准备掏出手机,打个电话,看看是不是碰巧昨天吴老头出门没回来的时候。
房间里才传来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想抱就抱走吧,唉,当一只猫每天闹着要吃进口猫粮的时候,它就已经娇生惯养堕落的不是一只好猫了。”
吴老头沧桑而忧郁的声音从房门内响起。
哐的一声。
文玩铺子的铁门被从内部拉开,吴老头虚着眼睛,一幅“卿本佳人,奈何作贼”的神情望了他的看家迟迟不愿捉老鼠吃的猫一眼,深深的叹了口气。
“唉。”
老吴头那张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如鸡窝的脸,那种落魄萧索的气质,枯槁的身形,给人的感觉活像……阿旺爪子下的那只死蛇。
“嚯,老吴伱怎么了。这么热的天,家里也没开空调,不怕中暑了。”
顾童祥看见几天不见,自己的老街坊成了这幅鬼样子,吓了一大跳。
这还是那位精明强干的老街坊嘛。
顾童祥觉得他自己这些天越活越年轻。
而往日里在老太太群中风骚的不行的街坊,却宛如衰老了十岁。
吴老头看了顾童祥,微微点点头,转过身,像幽灵一样慢慢的走了回去。
“没吃早餐吧?来喝点豆浆,我儿媳妇新榨的。”
见对方这幅样子,顾童祥也就不好意思再去炫耀什么虫漏香木了,把保温杯放在柜台上,关切的说。
室内拉着窗帘,没开空调,却开了台灯。
空气弥漫着一阵烟味,很不好闻,写字台满是烟屁股的烟灰缸边,散落着几张稿纸,还有各种发票,似乎老吴头一宿没睡,就在干这些东西。
吴老头坐在沙发上,也不说话,盯着保温杯发呆了半晌。
然后从沙发垫子里摸出了一盒香烟和火机,抽出里面最后两根香烟,递给顾童祥。
“不了。”
顾童祥摆摆手,扫了一眼烟灰缸里的烟屁股的数量,皱眉道:“老吴,你也别抽了。一晚上抽了这么多,小心尼古丁中毒。”
吴老头恍若未闻。
只是自顾自的衔上一根,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有这么严重?什么情况。”
顾童祥心中的好心情彻底没了。
他只是接到吴老头的微信让他过来,具体的事情并没有说。
顾童祥原本想着,这事儿顶多也就是补两个材料的事情。
看街坊的反应。
也许比他料想的要严重的不是一星半点。
吴老头点点头。
“有审计再查我,我可能当不了这个仰光书画协会的常任理事了。顾为经的那个会员身份,也可能会被撤销掉。”
他吐了一个烟圈,神色空洞的说道。
“审计?审计跑来查仰光书画协会这样的小衙门?你没搞错吧。”顾童祥都惊了。
“谁说不是呢。我前两天开始接到通知,发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简直都懵了。”吴老头同样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仰光书画协会,虽然是城市文化部门的下属单位,但其实是个半官方,半公益性质的机构。
吴老头这样的常任理事是没有薪水拿的。
只是每年开学术讨论会的时候,会有一定数额的拨款而已。
仰光大大小小的官僚机构那么多,各种权利关系盘根错节。
就没听说过整风,整到什么艺术协会来的。
而且国家书画协会不整,曼德勒等其他城市艺术协会不整,偏偏只整这里,甚至……只整他。
吴老头指着桌子上摊开的文稿。
“上面说有人举报我以权谋私,通过私人关系出售书画协会名额,而且有挪用公用经费的嫌疑,要求我把每项问题都交待清楚。否则可能会提起司法诉讼。”
“顾老弟,你和我说句实话,你们家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不对劲儿。”
吴老头偏过头看着街坊。
嘴里的烟头明灭不定,他的眼神也明灭不定。
他当协会常任理事这些年,说清廉如水谈不上,但这种协会本来也就谈不上什么多有油水的性质。
顶多也就把公家水果往家里带,拿公家加油卡给自己车加油,以开讨论会的名义公款旅游一番而已。
大家都这么干。
缅甸的清廉指数在联合国常年倒数前三十。
去个火车站都能碰上警察敲诈勒索,他吴老头在其中连只小蚊子都算不上。
这次上门的调查人员,很清楚的暗示了他,只要交待清楚他今年刚刚批准的顾为经入会的申请表,是拿了灰色收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