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审稿,最近的几个小时内,不要让人来打扰我。”
唐克斯坐在椅子上。
想了片刻。
他又再次按下呼叫键,对办公室套间的秘书小姐说道:“顺便帮我泡壶红茶进来。”
吩咐完这些事情。
唐克斯这才舒舒服服的往椅子上一靠,开始操纵起电脑屏幕来。
说是电脑屏幕。
实际上唐克斯让人往他的办公室里,装了一个大的投影屏幕。
通过二轮审核的海选作品的电子资料会一直在上面以30秒每张的速度循环播放。
类似电视屏保背景。
实行淘汰制。
唐克斯这些天一直都在这么审稿。
工作的空隙,打完电话,从外面巡视完展台,有事没事的就往大投影的屏幕上看两眼。
觉得顺眼的就留下。
觉得作品中有什么明显问题,或者肯定达不到本届狮城双年展要求的,就把直接它删掉。
这个技巧是他以前给自己的导师当展览的实习助理时学到的。
唐克斯年轻的时代,互联网没有这么发达。
艺术家往双年展投稿的时候,常常用的都是信封邮寄实体大相片。
还有些老派的展览,为了能完完全全的展示作品的全部表现力。
到了海选二轮的时候,会通知参展者,最好是直接提供参展作品的真迹。
他们这些实习助理会在导师的要求下,把每个投稿者的“作品信息表”用订书机订在照片的背后,或用纸胶带粘在画框的背板上。
然后再把画框放在桌子上,把照片用磁铁吸在白板上,找一间空出来的仓库,将所有的作品摆成长龙似的一大串。
导师闲的没事。
就会去仓库里转圈散步。
每个策展人点评作品的时候,习惯都不同。
有些人会手舞足蹈的,试图和画架上的作品产生“灵性沟通”,有些人会随身拿个大本子,写上一大堆谁也看不懂的古怪符号。有些学者、评论家出身的策展人,则保留着大喷子的习惯。挑选作品的时候横挑鼻子竖挑眼,滔滔不绝,口沫横飞,恨不得能把口水当做子弹,将尖酸刻薄的评论意见跨过时空的分界,直接喷到投稿艺术家的脸上,把对方淹死,省得作品让他看得烦心。
……
而导师往往很沉默。
对方思考的时候,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不说话。
就背着手转着圈盯着作品看,哐哐哐的在地板上来回走,有时没时就去转一圈。
要是大晚上的不了解内情的人撞上这一幕,可比看见唐克斯双手张开摆pose,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瘆人多了。
和魏晋名士五石散没配好,嗑药嗑多了,在那里发癔症差不多。
唐克斯却觉得。
导师那一刻全开的气场,才真的很像是国王巡视着自己的领土……或者秃头狮鹫盘旋在空中,挑选地上的猎物。
唐克斯则抱着一大沓文具店里买的小贴画,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察言观色。
身为策展人的导师如果对某幅画点头,就代表他对其表示满意。
他就跑过贴一个绿色的小贴纸上去,意思是它成功入围到了主展区。
如果导师对某幅画皱着眉头摇头叹气,唐克斯就去贴一个红色的小贴纸,意味着这张作品不幸被淘汰掉了。
如果导师在视线落在某张作品,长长久久的犹豫不绝。
最后又一言不发的走掉了。
唐克斯就会举着贴纸跑过去,“啵”的一下,往上贴一个蓝色的标签。
意思是这张作品暂时处于待定区。
“策展人和艺术展上的其他人区别在于思考的角度。统计学上,观众平均在一幅作品前的停留的时间不超过十五秒钟。一个大型双年展上有500张作品,为每张作品停留15秒钟,加起来就超过两个小时的时间。很多人逛展,总共也只会花这么长的时间。”
“这其中还包括了走动、拍照、聊天、社交、在休息区喝咖啡的时间。15秒钟的时间,以英语母语国家经过训练的成年人可以无压力每分钟阅读200个单词来计算。这点时间,甚至都不够他们读完下面的作品解说卡的。碰上一些来自中东、非洲艺术家名字比较长,或者作品名称比较复杂的展品。那么15秒钟,甚至只够人们搞清楚,眼前的展品具体到底叫什么。”
“因此,这意味着,在展览存在的大多数时候,一张画所留给观众的印象,注定便是浮光掠影般的短暂一瞥。甚至评委也逃不出走马观花、不求甚解的窠臼。”
“一来他们的时间也很宝贵,二来,很多像你这样刚入行的年轻人都会常犯一个错误。以为所有的评委都会充满热情,充满激情的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展会里,这是一个天真的想法。”
审完稿后,导师这样教导着年轻的学生。
“米卡,等你经历的多了,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便明白了,专业评委和普通观众没有什么不同。有些人有专业背景,有些人连专业背景都没有,邀请他们单纯只是因为他们是‘名人’。有些人是怀抱着工作的热忱来的,有些人真的只是带着老婆孩子跑来度个假,顺便投个票的。”
“你能指望一个满脑子都是海浪、沙滩、冲浪或者滑雪泡温泉的人。在一幅作品前全神贯注的沉浸,用全部的身心投入,去试图获得和艺术家产生灵魂链接么不,当然不能。双年展的快节奏模式几乎已经注定了,谁在几秒钟的时间内,抓住观众的眼睛,谁就会获得天然的优势。”
“但我们……一个优秀的策展人,不能仅仅以此当作挑选作品入围展览的标准。要我说,这个标准最好应该是优雅。”
那时的唐克斯不太能理解导师在说什么。
谁能抓住观众的眼睛,当然就合该它能获得更好的资源,更高的关注度。
难道在策展的时候。
他不去选择那些能够抓住观众眼睛的作品,反而要去挑选连观众的眼睛都抓不住的作品么
这里面逻辑就真的真的太奇怪了。
艺术界最不缺的便是自以为是,孤芳自赏的疯子,通常来说,这样的人都不会获得成功,也和优雅两个字,沾不上半点关系。
导师大概是看出了唐克斯的脸上的疑惑,笑笑没有说话。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
今天。
唐克斯自己也成为了一名在业内有不小声望的资深策展人,他开始独立主持策划属于自己的展览。
唐克斯才渐渐地感受到了,老师的话的真实含义。
能够抓住观众的眼睛,并不是错误。
美好的艺术品,自然会为自己发声。
在双年展这种高度商业化的场合,虽然很多艺术家都是自我陶醉、自命不凡的人。
但纯粹的自我陶醉、自命不凡的作品并不受到欢迎。
想要让观众在你的画中看出什么来,前提条件是观众愿意去看你的画。
连让观众在展台前方不由自主的驻足欣赏的力量都没有,别人看都懒的看一眼,再去谈什么思想性,哲学性。
不过是对镜摘花,对水捞月,在空谈一些遥不可及的事物罢了。
能抓住观众的眼睛,是一幅优秀的视觉艺术作品最基础的要求。
先去谈“看”,再谈其他。
但是如果只追求看到作品的第一眼时的吸引力,也会造成问题。
那么一场艺术展览上的内容,便难以避免的会向着标题化、猎奇化、高概念化的纯视觉轰炸而倾斜。
博取眼球,争夺流量,便会成为了一幅作品在被创作时最重要的目的,而非一幅足够优秀的作品所附带的自然属性。
举个不太恰当的比喻。
这里面的差别其实就像一本《花花公子》和一本《战争与和平》摆在展台上。
第一时间,大多数人的目光其实都会不由自主的落在《花花公子》这样的艳情杂志之上。
但是如果把时间线拉长。
变成一周、两周、一个月、一年、五年、甚至十年为单位来回顾。
那么。
《战争与和平》这样的书,总是会在某一个关键的时间点之后,成功的反败为生。
短暂的荷尔蒙激升后,人们会有对重复而枯燥的艳情感到乏味的那一天。
有足够情感内涵的作品,才能够与世长存。
这就是所谓的“优雅”。
它指的不是十九世纪的贵族和学者们在沙龙晚宴上,在十七世纪枝形水晶吊灯下,喝着十八世纪的窖藏葡萄酒,那种浪荡浮华的无休止的堆砌。
而是一种经过时间沉淀过后的从容。
作品本身的内容可以是“不优雅”的,可以如《农神食子》一般,充满了阴暗和暴虐,可以如《星空》一般奇幻瑰丽,也可以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样,笔墨间布满对底层大众的同情和对那些所谓的“优雅”贵族的控诉。
关键是能够战胜时间。
让每一个时代的后人回顾的时候,都能感受到画家落笔那一刻,心中悸动。
历久而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