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生林刚刚走入的画室的时候,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他对情绪敏锐的捕捉能力,让他能感受到怒火。
不是他的怒火,而是身后光头的怒火。
他对这幅画的怒火。
这种怒火让陈生林少见的困惑,因为他并不知道这种怒意从何而来,因为……陈生林第一次看见画架上的作品的时候,心中没有感受到相似的情绪。
太古怪了。
有什么东西,是光头能够从画面上一眼就读到的,而他陈生林却读不到
陈生林的那种困惑就类似是朝廷发来了诏书,梁山泊聚义大厅里英雄好汉们开会讨论,急时雨宋江和智多星军师吴用正在那里盯着诏书上诘屈聱牙的“奉天承运云云”费劲的在心里念来念去呢,忽然有好汉蹦了出来,一拍桌子。
“混账!这里面写的内容,依我读来看,分明是没安好心,在骂着咱哥哥们呢!”
这跳出来的要是个林冲、武松也就罢了,就算是粗中有细的鲁智深,大家咬咬牙也能接受。
毕竟。
花和尚在人生的最后,也是能吟出一句“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的佛偈,能做那“刹那灵光,明心见性”的奇人。
可要是大家回头一看,发现讲这话的是黑旋风李逵或者矮脚虎王英这样的人。
那么是个人就要困惑。
那个你看得懂么……您认识字,字认识您么
“你看得懂么”
这就是陈生林很想要去问问自己小弟的话。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
有的书薄,有的书厚。
而光头就是那种翻开书页来未必能凑出完整的26个英文字母的人。
陈生林太了解自己的手下了。
对方的艺术审美能力,顶多顶多就停留到把洛可可油画当成春宫色情画来看的层次。
光头是豪哥放出去撕咬人的鬣狗。
鬣狗的价值在于它牙齿的凶狠,不在于他头脑的思考。
所以。
一幅不是春宫画的艺术品,想让光头喜欢是挺困难的,想激怒光头……也不容易。
光头和老杨不一样。
老杨是曹轩的助理,油归油,土归土,但他到底是央美的优秀毕业生,正经的能随口就背诵济慈全篇的文化人。
谁想拿作品蒙他,那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在那里一撅屁股,杨老哥就知道你小子要拉什么样的屎。
要不是被曹老给按了回去,崔小明把那画在社交媒体上放出来的第一时间,老杨就已经闻着味,汪汪叫着呲着牙冲过去叼在崔小明一家人的屁股上了。
但光头的土是真的不加修饰的,纯天然,骨子里带出来的土。
他这辈子真的就是一个只会打打杀杀黑社会。
你放他去咬谁,得清晰明确的告诉他。
说白了。
除非谁在画布上用笔刷直接写着“王八蛋”这样的简单明白的字眼,想搞一些复杂的概念艺术或者有内容的深度塑造来骂他,那光头大概率根本就不知道你画的是什么玩意。
他的艺术水平,他的文化修养,让他对作品的洞察力,仅仅停留在最浮浅,最表面的层次。
他有什么心思,有什么想法,豪哥从来都一眼就能看穿。
这也是他手下也有很多类似吴琴莱这样的文化人,他却这些年来一直把光头当作心腹手下的缘故之一。
无需回头。
陈生林就察觉到了光头的愤怒,也察觉到了光头的恐惧。
光头的恐惧是对于“你快要死了”这句话的恐惧,可他的愤怒到底是来源于哪里
陈生林竟然看不明白这种情绪的源头,他进入画室第一时间,只觉得这幅画,不是自己所期待的那种,笑容褪去,情绪不由自主的被牵引。
但陈生林初时也没觉得顾为经的作品到了需要被喝骂“放肆”的地步。
印象派并非现代艺术、先锋艺术那样,需要观众啃几个大部头,研究完各种艺术理论才能看懂的绘画流派。
却也不是童话插画这样,毫无门槛,老妪能解的类型。
它还是要求一个人用心去看,用心去解读,用心去感悟的,这不是画的门槛,而是感悟美的门槛。
陈生林有一刹那想要转过头来去把光头叫过来,问问对方到底在这幅画上感悟出了什么。
可他还是忍住了。
这幅深色调的印象派作品,正仿佛是有魔力一般,吸引着他的心神,让他无暇他顾。
这幅画让陈生林近乎本能的感受到了警觉与不安。
有人说,世界上最好的画,在你看到它的瞬间,便会有一种亲切的熟悉感。
它让你觉得这是你“自己”的画。
它是你用了一辈子时间,想画却又怎么都画不完的画,画上的愤怒是你的愤怒,画上的悲伤也是你的悲伤。(注)
而现在。
这幅画便带给了陈生林这样的感觉。
不。
更准确的形容。
画架上的不是陈生林未画完的画,而是豪哥每个晚上想做却又做不完的梦。
当他走入这个画室的时候……
如梦似幻的浓雾便从画纸上扑面而来。
陈生林仿佛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美梦,所以他本能的感觉到了不安与不快,可画面依旧像是无边的梦境一样,吸引着他坠落,不断的坠落。
印象派的画家们很擅长运用补色原理。
他们会用金黄色的阳光搭配自紫罗兰色泽的阴影,用较暗的橙红色枫叶搭配背景环境里那些绿色的灌木。
这种色彩搭配会对人眼的视觉产生一定程度的欺骗效果。
色彩彼此叠加,亮部和暗部反复出现,光影交错之间,观众看上去将像是画面整个在振动。
画家可以在一幅静态的风景油画上,用这样短笔触的画法,营造出“山风吹过,林叶沙沙作响”的摇曳,又或者画出“夜半月明,雨打芭蕉”的动感。
这种视觉错位所造成的心里暗示是一幅印象派的油画在创作过程中,最大的乐趣所在。
笔触就像是画家的诗句,讲述着每个人独一无二的故事。
而这张油画上,那些冷色调的影子和影子后面零星的暖色调笔触结合在一起,产生了说不清楚的化学反应。
它们也在陈生林的眼前,讲述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顾为经在作画的时候,应该在那些线条中加了些灰调,让它们看上去格外的显得拥有动感和光晕。
不同的色彩构成了相互作用的不同的空间。
这些色彩空间组合在一起,又形成了分布在画布之上四处的光斑碎片。
火焰一般妖异的红。
桔梗花一样的蓝色。
还有透明般的白线牵引着画面,就像是黑暗中流动的月光,或者缠绕震动着的蜘蛛丝,纠缠着他的命运。
观众则在一丝丝纤细的线条之上,感受着生命的颤动。
陈生林的目光凝在这些蛛丝之上。
他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
他曾不信命也不信神,但当他检测出身患绝症的那一天,他开始读了很多有关死后世界想象的书。
不知怎的。
他脑海里忽然想起了,芥川龙之介在他的《地狱变》里的文字。
……
「那最后可供抓住的蜘蛛丝,忽然就之间就‘嘭’的一下断掉了。」
「犍陀多连呼喊都来不及就完蛋了。像旋转的陀螺一样,急速的向暗黑的无边的地狱之底坠去。」
「而那来自远方极乐世界最后的蜘蛛丝,短短的悬挂在他的头顶,悬挂在没有星月的半空中,发着莹莹的微光」
——日芥川龙之介。
……
在他的内心想起这些文字的瞬间。
“嘭”的一下。
画面上那些蜘蛛丝似的亮线,也仿佛在一瞬间便在心灵的震动共鸣间绷碎了。
陈生林也向着黑雾的最底处掉落而去。
那些黑雾中零星的色彩碎片,也慢慢的显露出了它们完整的样子。
红是燃烧的烈焰。
蓝是冰冷的幽光。
狂风、冰雨、沉重的石头和无尽的泥泞同时从无尽的高处倾泄而下,枯萎的树木、半人半妖的山羊、炽热着长矛,寺庙上的铃铛在烈焰中摇曳,发出嘶吼、呐喊与哀嚎……
画面上被黑雾所笼罩着的线条变幻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而画面上那些被光亮所照到部分,那些背景墙上画框上的老者、孩子、情侣与农夫,全都正在盯着坐椅上的男人看。
他们的眼神中没有仇恨,也没有愤怒。
只是注视。
冷冷的注视。
也许单纯注视就足以让人感受到沉重的压力,椅子上的男人,他一半的灵魂在被深邃的黑暗所撕扯,另一半的身体,则被让人无所遁逃的眼神所洞穿。
这真是一幅让人无比痛苦的作品。
油画的色彩仿佛燃烧着的火焰。
没有喝骂,没有鞭笞,可你无需接触就能感受到火焰所带来的炙烤身体的痛苦。
这种火焰是由一个人的感官所产生的,像是闪电击穿了空气,隔空点燃了几米之外的树木。
它燃烧在一个人的心里,从内而外的将一个人烤熟烤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