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这个数字被多次涂改,变成了“四百”、“三百”,最后是一团胡乱的线条。
雅致的手写体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干涸的泪痕。
李松然搜索记忆,不由得同情起夏尔来。
夏尔的资金来源六个月前就已经断绝,想到父亲支撑家庭已经举步维艰,愧疚和悲伤实在无法支撑他将信写完。
政局的动荡使得所有期望化为泡影,在这个时代,贫穷和富裕都成了一种罪恶。
混乱的帝国政坛上,自由派和保皇派相互倾轧。
在家乡罗斯特大区,自由派刚刚当政就剥夺了贵族的一切特权。
这些门楣曾被圣光笼罩的家族如今自身难保,纷纷变卖家产,逃亡海外。
在省级议会的勒令下,大区内所有森林湖泊向全体公民开放。
夏尔的父亲作为领主的护林官,即刻丧失了所有地位,若不是家族世代的善行呼唤出市民们最后的良知,一家人还要作为“贵族的鹰犬”而受到公诉人的迫害。
这场悲剧不过是雪崩里的一片雪花,却几乎将夏尔一家人压得窒息而亡。
犹如刻意的对立,首都弗拉芒的局势与罗斯特大区截然不同。
在这里,贵族们仍然接续着帝国的荣光——这些最顽固的保皇派,面对自由派的步步紧逼,选择围绕在皇宫周围。
他们依靠一间间挂满盾徽的会客厅和肃穆的教堂尖塔,将那些暴发户工厂主和他们的代理人隔绝在上流社会之外。
然而连年的海战加之新世界殖民地的不满,使得弗拉芒物价飞涨,流言如同一场新的瘟疫,大街小巷都在传唱,旧时代的丧钟已经敲响。
这座历史悠久的首都犹如烈日下的草垛,只需星火,便能成燎原之势。
帝国的余晖之下,往日之影如暗潮涌动。
市民们呼唤铁腕稳定乱局,然而保皇派和自由派同时宣布承担重任,分别奔向两个极端,冲突愈发血腥。
犹如两名决斗的迅捷剑士,一旦发现破绽,誓要一剑封喉。
恶果逐渐显现,从猪倌区的箍桶匠到枫堡区的检察官,无人能避开漩涡,就在前天,一道宫廷中无意流出的传言,使得夏尔彻底心死......
就在李松然艰难地理清思路时,房间门外传来一阵摸索声。
“咔嗒咔嗒!”
锁孔剧烈地响动起来,仿佛有人在用匕首暴力捣碎锁芯。
室友回来了......夏尔对这种场景十分熟悉。
李松然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高稍矮但强壮精悍的肖像,那是他的挚友兼头号债主,正在备考文学院的杜桑。
杜桑是老弗拉芒人口中那种典型的“外省人磨坊主”——这是一种对乡下土财主的蔑称。
他的父亲在西部几个大区辗转做羊毛生意,颇有财资却自惭不通文理,因此不惜掏空家产,也要将杜桑送到弗拉芒来读书。
此人近几月一直在酒馆厮混,直到天亮才回公寓,但具体为何缘故,夏尔因为忙于应对生计而无心了解。
就杜桑自己所说,他所接触的事物与“那些深陷饥馑的绝望市民们最后的选择”有关,稍有不慎将万劫不复。
李松然不由得替夏尔捏了把汗。
拥有前世记忆的他,隐隐猜得出杜桑要做什么,和这样的危险分子做室友,无疑是在本就摇摇欲坠的破床下藏了一箱炸弹。
不过,就夏尔的印象来看,两人都十分珍视这份友谊,合租公寓也有报团取暖的用意。
杜桑甚至从自己本就不宽裕的口袋中抠出钱来,将夏尔被迫离开弗拉芒的期限强行延长了六个月。
“吱呀”一声,李松然主动将房门打开。
一名卷发青年从走廊上扑了进来,好不容易才站定。
杜桑的身上传来浓烈的酒气,引得李松然皱了皱鼻子。
这名醉鬼的右手仍握着公寓的钥匙,颤抖地在半空中乱戳一通。
他仿佛在试图打开一道看不见的门,但由于血液中满是酒精,迟迟找不到锁孔。
“杜桑。”李松然学着夏尔的一贯口气,朝杜桑打了个招呼。
杜桑猛地一颤,钥匙掉落在地,梦中惊醒般环视了一圈公寓,又抬眼看了过来。
“夏尔,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