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过一座雪山,5038米。
这是我拿得出手的最高度了。在户外圈和人聊经历时,总有一种气氛,让我不自觉就开始吹牛皮,因为牛人太多,我得让自己显得也干了点什么。但我只是说登过一座雪山,实际上略过了一些细节。众人不明觉厉,我收获虚荣。登那些个山,第一大功能是磨炼身心,第二大功能就是吹牛皮,还挺实用的。
作为一个还在不断行走的人,我必须得诚实点。
那座雪山,我并没有登顶,在大概4800米的垭口下撤了。
光是说起来,就觉得尴尴尬尬,没有颜面,但也松了一口气,不用再心虚。
登顶那天,已经是我们在雪山上行走的第三天,天寒地冻,十分艰难。我已经大大突破了以往高度,胜券在握,登顶在我看来只是水到渠成的最后一步仪式。凌晨三点多,浩浩荡荡好几队人,摩拳擦掌从营地陆续出发。黑黢黢的天地间,头灯组成了一条流动的灯河,看着都让人热血澎湃。
然而我出了点状况,除了热血澎湃,肚子也一阵阵澎湃。但大家都出发了,我不能掉队,便硬着头皮一起走了。我走得极慢,只觉得无比沉重,地心引力把我紧紧吸在脚底的石块上,每一步都很吃力,仿佛要同整个地球作战。走几步就要歇一歇,掐着肚子大喘气,喘到嗓子眼都灼痛不已。那样的攀登,已经没什么技术和节奏可言,纯死扛,用意念将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
领队来来回回劝了我好几次,叫我下撤,他的目标是不耽误整个团队下山的时间,可不能大家都从山顶往下走时,我还在往上磨蹭。但我对此嗤之以鼻,心里不服气地反驳:“竟然叫我下撤!我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下撤’这个词,简直是在羞辱我!”
龟速挪动了四个多小时,天已经大亮,到了一处垭口,我又停下来喘气,望着未知的前路发呆。领队好巧不巧又出现,又来劝退我,已经是第N次了。他很严肃,凶巴巴,像门上贴的门神,而我就是他要挡在门外的妖怪。我故意用这些坏词语,只是为了事后逞一逞口舌之快,因为当时我其实傻站在那,闷不出声。后来我很想把下撤归咎于他,但我也清楚,我只是需要一个替罪羊。道理上他是对的,我一味的坚持,的确有点妨碍团队。
他不由分说就交代向导带我下去,好像我已经同意了似的。刹那间,我绷紧的那股子劲瓦解了,用意念按捺住的腹痛也窜上神经末梢,那个怎么都扎不进我心里的“下撤”的念头,如洪水猛兽般侵蚀进我的脑子里——下撤,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我撑着登山杖,深深凝望来时的路,那么高那么陡,已经看不到起点。就我这样磨啊磨的,能走到这里已经蛮了不起了。照这样磨下去,只要不倒下,原理上是能到山顶的,但肚子又传来一阵剧痛,提醒我清醒认知。我身体偏向山体,站得更稳了一点,怕还没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就一不小心滚下去,那样原本略带感伤的场面,就要变得搞笑了。远处还有几座又尖又白的雪山,庄严伟岸,气势逼人,虽然能看在眼里,但却与我无关。
“这里大概多高?”我问向导。
“大概4800。”向导说,然后补了一句:“回吗?”
他倒是明智,不问我“还爬吗”,而是问“回吗”。
我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疑问:“我为了什么而登山?”当时并没有很透彻的答案,只是一念之间觉得未必非得登顶才算数,我就撤了,又怎样?似乎有点好奇一件事如果功亏一篑,我会怎么对待。毕竟这一生总会有些不圆满的事发生,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我也得磨炼一下面对不圆满的技能。
我蹭着石头,脚尖稍稍一转,朝向了下边,“那就回吧……”
身后一位穿“鸟衣”的大神级队友,马上应和:“太好了,我也下撤,我好像有点高反。”看起来,我无形中也成了他一念之间下撤的理由。事情就是这么吊诡,我们永远料不到“一念之间”到底是什么之间。不知道“鸟衣”后来有没有后悔过,就算怪我,也没有用……
好一段时间过去了,一同登山的伙伴恐怕都忘记了我有没有登顶,而我还在耿耿于怀,时不时抱憾一下。除了遗憾,那种情绪还会演变成怀疑,但凡又有哪件事没做好,我就会联想到那座不圆满的雪山之行,怀疑自己是一个没有登峰精神的人,在任何事上都将庸碌无为。雪山没有登顶,工作业绩不够出众,写的小说默默无闻,不能获得全部人的好评……种种事情存在着相似的性质,都是不圆满。一件事做不到众人普遍理解的圆满的那个点,就是不太好的尴尬结果。真沮丧,我就是这样面对不圆满的。
后来我从事了旅游业,常带人去旅行。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视角,我见到了很多追求圆满的人,他们比我还要执念深重。赏花要挑最好的时候,经典景观一定要一一去打卡,天气只乐意接受晴天,登山一定要到刻有海拔数字的石碑前拍照,旅行不愿遇到一丁点遗憾……老实说,我看别人这样,讨厌的很,打心底里替他们觉得累。难道一朵花就只能有盛开一种形态吗?难道只有晴天应该存在,阴雨天该被枪毙吗?然而反思一下,我曾经那么在意一座山登不登顶,不也同样很讨厌吗?山就一定要登顶吗?不登顶就该羞愧吗?
不该是这样吧。如果凡事追求圆满,排斥不圆满,人生就太沉重了,要活得多用力啊?
就这样,我从别人身上反观到了自己的弊病。很快,我就逃离了主流情绪,不再认为“不圆满”是“不好的结果”,而是变得佛系,坦然接受不圆满。于是,在预感队友力不从心而难以完成艰难的登山时,我也开始旁敲侧击劝他们不妨考虑下撤,这没什么不好的。当然,我非常友善。
我还在继续登着大大小小的山,走长长短短的路,好的坏的境遇,我都能接受。平平无奇也一种风景,风雨天也是好天,什么都不用计较,走就是了。你能感受到那种轻松吗?
我再次思考,到底为了什么而登山?用户外人的话来说,为了找寻“活着的感觉”。活着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我的理解是,敏锐地感知这个世界带给你的各种有形无形的东西,并且还能有所反应。登山必定是痛苦的,我可以敏锐地感知到,以此提醒我身为人的局限性,怀着对自然的敬畏,在一次次行走中,承受、克服、磨炼,把自身可达到的有限边界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又拓展一点点。
有想过要不要再去登一次那座雪山,一雪“前耻”,但转念一想,没必要。留一座没登顶的雪山在心里,就知道事情并不理所当然要如人所料,人也不是理所当然无所不能,不用纠结既定事实,看前路。
那座雪山叫四姑娘山,在四川ABCZQZ治州,大峰海拔5038米,入门级雪山。如果你也想去,我没有别的建议,只建议你别吃太多火锅,否则也可能闹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