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追兵越来越近,有人已经在张弓搭箭,被将官喝止:“抓活的!我还要他供出努比亚质子的去向呢!”
苏蒂吓得面无人色,紧紧抓着马车侧边,战战兢兢地问:“大人……我是不是又惹祸了?”
“没有。”祭司仍是微笑,“你总是想要保护别人,我很开心。不过,保护你才是我的使命啊。”
说着,他用力鞭马,战车轰隆隆地冲过桥头。
追兵的战车接踵而至。突然咔嚓一声,桥垮了,战车的轮子卡在窄窄的桥桩当中,辕马在水里扑腾着努力想挣上岸,却被战车拖住动弹不得。
苏蒂趴在车栏往后望去,只见水渠的水波动起来,不多久,远远的芦苇丛中哗啦探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细看竟是米海。接着学堂顽童们像水鸭子一般挨个冒出水面,手里尚捞着桥板,一抹脸上的水,冲他们眨眨眼睛,接着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泅远了,任凭官兵们在后头叫骂。
仿佛有一颗种子在她内心深处轻柔地震动了一下。在这个村子生活了七年,他们终究被这片土地当成了自己人。
祭司用力一甩缰绳,很快就把追兵甩得不见踪影。
他们拐上一条笔直的道路,往北而去。
“我们是去哪里?”苏蒂问。
祭司侧脸朝她微笑:
“你不是一直想去王城吗?我带你去那里玩好不好?”
她从祭司那边听到过许许多多关于王城的故事。那里有宏伟的神庙,诸神深居其中,庇护着埃及。那里方尖碑在云端放射着金光,纪念着历代先王驱逐外族侵略者的赫赫战功。那里有战无不胜的将军和算无遗策的谋臣,有富丽堂皇的宫殿和生机勃勃的花园,有终年不歇的宴会和歌舞,有万里迢迢来朝的异邦番属……
她真想亲眼见识这一切。
大道在他们面前越来越宽阔,最终铺上了平整的花岗岩石板,可容十辆战车并马飞驰。高大的城墙,城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士兵正在执矛换岗。大道两旁宽敞的府邸鳞次栉比,洁白的墙壁,平坦的屋顶,偶尔能瞥见彩绘的柱头。椰枣树和棕榈树的绿叶频频从墙头闪现,可以想见里面的花树繁茂。苏蒂趴在车栏上,看的目不暇接。
祭司在一座府邸前停下车,把缰绳丢给上前来的仆人。
“夫人在家吗?”他问。
“在的,大人。”仆人恭谨地回答。
祭司带着苏蒂走进大门,经过两个大厅,进入内室。一个秀丽女子从里面迎出来,看见苏蒂,面露惊奇之色。
“阿兄(古埃及新王国时期,夫妻情侣之间以兄妹相称),这是……”
祭司只简单地说:“这是苏蒂,是来这里做客的。妹妹,麻烦你照顾她几天。”
那女子久久端详着苏蒂,轻声说:
“你长得……真的很像她。”
“她是谁呀?”苏蒂纳闷地问。
祭司拉了拉女子的白纱轻袖,他们走了出去,苏蒂跟到窗边,听到他们在外面低声谈话。
“为什么不把她送回她自己那边去?”女子质问。
“现在的局势……她一出现就会变成众矢之的。”祭司低声说,“不,我想已经有人盯上她了。”
苏蒂心里砰砰乱跳,一边觉得自己这样听壁角很没教养,一边又忍不住好奇。
“那你要把我和孩子卷进去吗?”女子抬高了声音,转身就走。
祭司追了上去,又说了些什么。最后,女子叹气说:
“辛涅布要回来了,我叫管家安顿她吧。”
祭司又叫来一个仆人:“你去茉莉河谷找茜塔,看看她是否有麻烦,如果没有,就告诉她孩子安然无恙,暂时先留在我这里。”
“是,大人。”仆人领命要走,祭司却又叫住他:“等等。”
仆人恭谨转身,却见他望了望妻子离开的方向,轻叹一声说:“去吧。交代备车,我要出门一趟。”
不久之后,东方沙漠里的一处帐篷。那个中年男人负着手站在地图前,正在等着祭司。
祭司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霍特普是我派去的。”那男人淡淡说,“圣兽噬人,不过是面上的说辞。我想——你应该也心知肚明——努比亚质子还在人世。”
“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应该是那个窗外的神秘人……”
那男人一挥手,阻止了他说下去:“哈普,你不擅长撒谎。这样的高手,我心里都有数。除了你,没人会如此妇人之仁。”
祭司瞳孔一震。
那男人继续说:“那小子能把自己绑在运水车底部逃出王宫,其心智坚忍远超常人。虽则不过是蚍蜉撼树,但凡事还需防患未然啊。”
他说到后来,语气充满杀意。祭司垂下头,明白此刻也只能先澄清自己身上的嫌疑:“那个向霍特普告发苏蒂的人……我想,先找到他才能有线索。”
男人摆摆手:“那只是个村民,偶然看到孩子跟那黑崽子在一起,田地里留下了他们的脚印,一眼就分辨得出来。霍特普并不知道孩子的真实身份,你就不要捕风捉影了。”
一切都在似有若无之间,看起来,的确还是自己的嫌疑最大。祭司苦笑道:“卑职愚钝,眼下杀一无辜或是将来危及更多的选择……”
男人哼了一声道:“逃跑便是反贼,什么无辜?”
多年未见,祭司只觉得眼前的人变得十分陌生,竟无话可答,只能应了一声是。
一时帐篷里静下来,只余大漠长风的呼啸。
男人看了看他,语气缓和了一点:“你不知那黑崽子的去向?”
“确实不知——但,卑职会去调查。”苏蒂将皮塔提藏在神庙,其实只是一个偶然。那个神秘人趁着这个偶然,劫走人质、误导追兵,嫁祸给自己,还险些借人之手带走苏蒂,自己竟步步落在下风,至今都未睹其真容,甚至没法让别人相信他的存在,这比皮塔提本人更让他在意。
“此事你就不必在意了。禁卫能让他逃出王城,也算无能。我已命他们严加缉拿,无须论死活。”男人话锋一转,“既然村里不再平静,孩子还是回来的好。”
祭司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对方当面提出来的时候,却也不禁失神了一瞬。苏蒂不知道这后面的暗流涌动,她只觉得此处不管吃的穿的用的都好到像天堂,还有一个庞大的图书室,里面浩如烟海的书卷随便她看,简直乐不思蜀了。
“你是新来的……?”
男孩本来是想说“新来的女奴”的,话到嘴边吞了回去。
苏蒂抬起头,惊奇地看着他。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他十岁左右年纪,个子很高,自己站起来也只及他的肩膀。肤色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白皙,浓烈的黑眼线围绕着一泓深碧的眼睛,和村里的男孩们一样剃着光头,只留下右边太阳穴上方一条粗黑的辫子,辫子上却闪耀着一个纯金的环饰,颈上也挂着一个青金石和白玉髓镶嵌的“荷鲁斯之眼”金链。
“你是谁家来的?”男孩换了种问法。
苏蒂不明白他问这话什么意思,便说:“我是茜塔家的。”
男孩迷惑地皱了皱秀气的眉头,他本来预期听到“某某大人家”这类的回答,不过他想可能是她太小了,还搞不懂这些。
“你叫什么名字?”
“苏蒂。你呢?”
“叫我辛涅布好了。苏蒂就是女孩子的意思,算什么名字?我给你取个名字,叫’结绿’(古埃及橄榄石)好不好?”
“很好听,”苏蒂仰起脸冲他微笑,“可我就叫苏蒂,这是阿母给我取的。”
男孩笑了笑,目光从她脸上转到她手中的卷轴上:“你认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