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楚馆本来就张灯结彩,不需要再多些别的装饰。小倌们打扮好了,串门结伴放烟花,等着厨师的饺子。
柳生没有太多熟络的人。穿得厚厚的,系了一件素白斗篷,把手揣在棉焖子里,坐在窗棂上发呆。
三楼的视角好得很,能看见整个烟花炸开的样子,柳生本想叫田仲一起看,但他去陪他奶奶了。
每次过年柳生都不知道自己是又老了一岁,还是又多活了一年。
饺子还没出锅,走水了,柳生趁乱跑了,楚馆乱糟糟的。
雪下得很大,人的脚印很快就会被覆盖。柳生在巷里七拐八拐地跑,跑到之前挨打的巷口条件反弹地看了一眼。里面还真有个人。几个烟花炸起,照亮了田仲的脸和伸出的手。柳生马上捂住后脑勺。电光火石间,田仲拽住柳生右手腕把柳生扯进小巷,扯下柳生的包袱和斗篷,最后把他用一个竹筐扣住。柳生瞪着眼,全程一声都没敢吭。
烟花很密集,长夜如昼,来的人都没有打火把,田仲不怕有人看出来。
刚藏好就听一阵呼呼呵呵由远及近,似乎是在喊抓住了吗,田仲说跑了,声音的位置很低,应该是坐着说的。很快呼和声就远了。
田仲揭开竹筐,把斗篷递给柳生。柳生猛打了田仲一巴掌,道:“得罪,这样你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系好斗篷,背过包袱,还是思忖片刻,问田仲:“跟我走吗?”田仲笑了,烟花的冷光下一副鬼样。说了一句什么就抱着斗篷去追其他打手了。
话很简短。被烟花盖住了。也被烟花照亮了。
是一句“谢谢”。
都新年了。
那就新年快乐呗。
柳生曾有一个朋友。是个哑巴。
柳生早忘了是什么时候遇见哑巴的了。只是记得,哑巴身边总跟着一个仆人,仆人手里拿着笔墨和一块石板,方便哑巴跟别人谈话。
柳生遇见哑巴的时候早已学会怎样写字,跟哑巴相谈甚欢。哑巴请他会去做客,柳生婉拒,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哑巴。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生才知道哑巴死了。不是被人害死的,是哑巴害人的时候被暗杀了。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哑巴被吊在了门楼上,一把飞刀正中心口。
多少人围着他嚼舌根子,他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哑巴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杀手,人人得而诛之。奈何没有证据,只能由他过着富贵日子。
挂了几日,风吹雨淋,气候又湿热,哑巴腐烂了,身首分离,从喉咙里掉出个金属物件。柳生捡起,是一个簧片,簧片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当时月上树梢,柳生仔仔细细地看着,上面是一堆数字,他也弄不懂是什么意思。另外,被吊起来的只有哑巴,却没有那个仆人。
个中曲折,柳生一个外人猜不透。趁着四下无人,聚拢哑巴尸身,将其安葬在山路上。叫千人踩,万人踏,抵他这一生的杀孽。
田仲能说话,但还是像个哑巴。
柳生走了一会儿,从包袱里拿出另一件白斗篷系上,慢慢找着客栈。很多客栈都亮着灯,但门是锁的。柳生不好意思去打扰人家。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开门的客栈。客栈的小二有点呆,告诉他全包了也没问题。柳生觉得可能他是业绩不够,就定了三天权且住下了。庆幸的是小二没有问他要定金,他手里没有钱,但当初客人打赏了他不少稀奇古怪的饰品,他只交给了妈妈一两件,剩下的都装在随身的一个小口袋里。柳生打算天亮了去当铺走走,如果当铺不营业就只能用饰品当房费了。
临上楼前柳生吩咐小二只准备中午的饭菜就好,小二问他要什么菜,柳生觉得大过年的客栈里储备的蔬菜应该不是很多,告诉小二随便。
柳生睡了不是很长时间,外面出现鸟叫的时候就醒了。他等了等,觉得当铺差不多开门了就轻手轻脚出去了。
柳生找了有一会儿,找到家开着的当铺,当掉了头上的玉簪。回去的时候正好小二摆饭。柳生给了小二三两银子,小二说够了。柳生坐下吃饭。
小二说自己在厨房吃,给准备了三个馒头。饭菜还可以,柳生吃得快,没一会儿三个馒头就下肚了。不知道只不是错觉,柳生总觉得有股视线,但也没怎么在意。小二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柳生的头发有些乱,问介不介意让他帮忙梳一下。柳生一向不在意这些,但也没拒绝,毕竟人家是一片好心。
柳生把小二领到房中,坐在铜镜前任小二摆弄。小二随手拿了一副放在桌上的头冠,没一会儿就竖好了。柳生揽镜自照,赞他头梳的好,小二谦逊道是为了给家里人打理头发才学的,讨人欢心罢了。柳生自己很少树冠,树的就难看,当玉簪的时候当铺老板看着他的头型也是一脸的一言难尽、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生抚着头冠,一边照镜子一边道:“喜不喜欢。”小二问:“什么?“随后明白柳生的意思,笑道:“公子的头冠并非凡品,玉质通透,又是少见的猩红色,造型典雅大方,见到的人恐怕没有不喜欢的。”
柳生不是傻,初见时小二虽然表现得憨里憨气,但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贵气,如果不是长时间养尊处优不会有那种慵懒从容的气质。何况谁家的小二面若敷粉肤如凝脂白齿红唇的。上好的血冠,见怪不怪地随手就拿来扎头发。
传闻长安珠宝世家罗家唯一的继承人罗逑也在洛阳,没想到如此有缘,得以一见真容。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长着少爷的脸却穿着粗布衣服,别扭死了。真想叫他换了那身小二的衣服。
罗家的宝贝儿子好好的亲不结,在洛阳一家客栈里卑躬屈膝地侍候无名小辈,也是有意思的很。
入夜。
还是那个梦。
柳生从一栋高楼上往下走,每一个楼梯转角处都留了一扇窗。窗户只有窗框。楼体似乎造的很厚,窗棂很宽,刚好够躺下两个人。
柳生往下走,不经意抬头,发现头顶的楼梯台阶上探出了一朵橘黄色的花,无风自动。柳生伸手想碰碰那朵花,结果花一跃而下,咬在柳生的手上。柳生迅速甩手,那花又飞了回去。柳生看手上被咬的地方,没有血,但有一个很丑陋的疤痕。再往下走,柳生看见一男一女仰躺在窗棂上,嘴边是肠子,腹部瘪瘪的,一动不动,但是有呼吸。再往下走,还是一男一女,腿都长在窗户上,拼命向柳生伸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喊,腿像橡胶一样拉长变细。柳生看了一眼,接着往下走。
后面大同小异。
外面鸟叫声一响,柳生就醒了。所以柳生并不知道楼底有什么。不过路上景色奇特,没准是梦见了什么地狱。
柳生穿好衣服,打开窗户。天刚蒙蒙亮,日头还没完全升起。人们闹了一晚上,此时都还睡着。小二起得早,正清理门前的雪。听见开窗的声音,小二抬头,咧嘴冲他笑了笑。
柳生靠在窗户上发了会呆,太阳升起来,满眼的白晃得他眼睛不舒服,关上窗又躺回了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小二叫门,柳生起来把门打开,看见小二端了一串冰糖葫芦和一碟红豆糕,说今天拜年,他来串个门,权当走个形式。柳生在装糖葫芦的盘子放上自己随手折的纸鹤送给小二,当做回礼。小二回去拿下纸鹤,发现纸鹤里包着东西,但出于礼貌又不能拆来看,就放进了一个闲置的盒子里。
吃中饭的时候小二用一个小瓷碗装了一颗红珠子,拿来问柳生是不是他的。柳生拿起来看了看,还给小二,说不是他的,还告诉小二捡到了就是自己的,珠子成色不错,可以压箱底留着日后讨老婆用。小二一脸哭笑不得地说大概是什么人落下的,等等没人来领就压箱底。
柳生心说哪用啊,你家里丫鬟戴的都比它成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