纾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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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已过五更,千重、任之、风吟、杜应祺、孙鸿同我都在千重的房间里端坐着——他们端坐着,我困的睁不开眼,躺在千重的床上闭眼睡觉。

大概是此刻不太平静,弄得我睡的也不太平静,我只梦见我与令月在迷雾重重的山道上逃命,她的怀中还抱着一把琵琶。眼看着我们即将被身后的人追上,她却突然把琵琶塞入我怀中,重重把我往前一推,将我推入更浓的迷雾中,而她凄厉的音调和瘦弱的身影就那样停在了雾外——她说,走。

我睁开了眼睛,杜应祺正盯着我,大概是我的眼神突然警觉,他摸了摸我的额头以示安抚。扭过脑袋一看,好家伙,这群人竟然还端坐着齐刷刷盯着我,倒是让我挺不好意思的。风吟笑眯眯道,是见我睡的太香,他们都不忍心出声商量吵着我睡觉了。我问他们商量得如何了,众人皆一脸凝重,想来是啥也没商量出来了。我打量了一眼千重,颤巍巍地开口道:“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啊……”然而房间的门却突然被急速敲响,千重去开了门来,大香主姜景便闯进来,见我们都在竟是松了一口气:“你们都在一块可真是太好了,快些前往省身塔吧。”他道,“那群小和尚都被杀害了。”众人听得皆惊,千重眉头紧锁,当即抱剑第一个跨出房门,我急急跳下床,艰难的一边找鞋一边盯着千重的后脑勺喊道:“我觉得杜应衡不像是偷邪功的人啊——!”千重的后脑勺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走了。风吟把我摁回床边道:“你就不要去看了,你还小,回头血腥气的看吓着你。”

我点一点头乖巧坐下,杜应祺欲言又止,还是随风吟一道赶往省身塔了。我本想裹着被子继续睡,突然想起来这是千重同任之的房间,好在我与风吟就住他们隔壁房,我慢悠悠地晃回去,关好了门窗,盘腿坐在床上,从怀中取出了我的锦囊。惠懿的玉佩先滑落出来,我继续翻找,取出一枚水蓝色的坠子。伊诺迪说,他媳妇儿顾涵秋的病所需要的一味药叫做风铃竭,另一味药叫做雪兔子,雪兔子,那不就是蓟菊草吗?至于风铃竭——门突然被打开,我下意识藏起了坠子转头望去,伊诺迪摇着扇子笑眯眯地侧身溜进来。真是想曹操,曹操来了。

我颇有些戒备地盯着他。他面皮倒是很厚,直接往我床边一坐。我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去省身塔而在这里,没想到他却道:“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天下盟防我如防狼,现在又加上无侠宫,我看杜应祺恨不得住你房顶上算了。早知道死几个小和尚能见到你,我应该早点动手的。那几个小和尚也没算白死了。”我心里一震,难不成这杀人狂魔就在我床边杵着?伊诺迪又道:“你别那样看着我,我不杀孩子。我只是想同你说,托你们兄妹的洪福,那些人都活的很好,给我西镜带来不少你们中原的好技术。那时候你在宫里失去消息后,我才敢慢慢的依次放一些人回去接家眷,如今七七八八的倒是给我西镜加了不少人口,我国能有此平稳发展,多亏你们兄妹。”

我打心眼里不想接这个话,他又道:“只是涵秋的身子令我十分担忧,那些雪兔子风铃竭之类的东西,我真是头一回听。”他瞟我一眼:“尤其风铃竭,我只听过血竭,什么是风铃竭?”

我道:“承乾是怎么跟你说的?”他道:“只说是一味药引,须得磨碎了服用。”我冷笑道:“你不如从路边找块石头磨碎了喂她。”他露出一副“你果然知道”的表情,道:“我虽不知道你们兄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是真的想救涵秋一命,你不是也同她是好姐妹吗?你竟如此冷漠?”

“不然如何,我也要拼了命的救她么?有多少人拼了命才让我苟活至今,我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好好活着。还有风铃竭,”我抬眼看他道,“你不必再费心找了,你找不到的。”他嘴硬道:“你不说也不要紧,待我自己翻遍你们中原的药书,我自己找。”我嗤笑道:“那就随你便。”

我二人不欢而散。

想起以前和顾涵秋的一点破事,自己又伤心又委屈的气了一会儿,这才定定心,把坠子、玉佩都收好。外面天已大亮,我也不想睡了,索性留了张纸条,告诉他们我先去斋堂混点早饭吃。本来今日应该有比赛的,只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只能暂缓。渐渐吃饭的人也多了,都在谈论几个小和尚的事,我躲在角落里喝着豆浆一边听,也怪唏嘘的。说是老方丈的师弟,后堂释宏善老和尚抱着几个孩子老泪纵横,有一个小和尚还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儿子,老和尚直哭不知道如何跟他们凡世的爹娘交代,当时场面一度令人心碎。而且震惊的是,杀小和尚们的武器招式都出自无侠宫。耿直的千重当场指出,在杜应衡是偷秘笈的疑犯这件事面前,用无侠宫的东西杀人灭口简直是明显的栽赃嫁祸,这件事同无侠宫应当没有关系。因为杜应衡被关着,杜应祺和我们几个呆在一起,就剩了个他们神出鬼没的宫主。于是众人便说要去请无侠宫宫主明月过来,但是好巧不巧,明月那儿人去房空——他又消失了,也不和别人打招呼,杜应祺自然是不知道明月去哪里的,于是众人又觉得明月就是那个杀害小和尚们的凶手。他们越讨论越上头,最后一个穿着江宁平谷弟子服的站起来大声宣布道:“一定要冲上幽寂山,将无侠宫这不阴不阳的门派灭了!”便有其他人说:“请君先上。”那弟子又忿忿坐下了,引得众人一阵冷嘲。

我十分无语。

不多时,千重一行带着垂头丧气的令月来找到了我。

令月眼圈红红,我不敢再刺激她,殷勤地打了两碗豆浆,一碗给她,一碗给我家风吟,风吟很是满意,她却一言不发默默捧着碗喝豆浆,我坐她边上瞧得一清二楚的,那大滴的眼泪全混着豆浆喝进去了。谢二堂主正巧坐在令月另一边,和我眼神交流了一番,我夺下她的豆浆,把一个热馒头塞她手里,任之也十分配合地拿过一碟萝卜干放在她跟前:“就着吃。”

我又转头看了杜应祺一眼。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拿着个地瓜干啃,我认命地又去给他弄了碗豆浆。千重看了看这没心思吃饭的两个人道:“好好吃饭,吃完大家都去休息一下。风吟,小八,你俩就陪着肖姑娘,我已同义母说过,让她在小八的房间放了三床被子,你们三个就在一起。任之,你陪着杜兄弟。”我奇道:“你呢?你去哪?”千重麻溜地吃掉自己的早饭:“我去换孙鸿,他看着杜应衡呢。”

这倒也是,除了武林盟主关景堂自己的门派,确实也没有比天下盟更公允更适合的了,要么就只能惊动官府了。不过江湖一向有江湖的规矩,官道的向来和武林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大家约定好晚上在我们房间见面,便都散了。令月乖乖跟着我俩,一言不发。风吟累极了,率先简单洗漱后拉过一床被子,没过多久呼吸就十分均匀了。我给令月擦了擦手,擦了擦脸,安抚她休息。待我自己收拾了一番躺好后,令月突然一个侧身,紧紧搂住我。

我脑子一下子蒙了。

我转头看她,她虽然眼睛闭着的,但是眼缝里流出的泪水宛如潺潺的溪流似的。我也只得侧过身子轻轻摸摸她的脸蛋,又揉揉她的额头,她大概默默地哭了一会儿,喃喃道:“应衡哥哥不是坏人。”她大概是累恍惚了,搂着我说了好多好多话,说的断断续续的模模糊糊的,反正就是杜应衡救过她的命,然后和所有关于男女之情的话本子一般,她就喜欢上这个救命恩人。只要她在宫外,就想方设法的去找他,死皮赖脸缠在他身边,杜应衡待她确实也和一般女子不一样,哦,有一个人除外,那人就是洛阳首富的女儿杨紫晴,就是我们在金陵十全楼千重去见的“晴姑娘”。但是她没有见过杨紫晴,她也不知道杜应衡有多喜欢杨紫晴,她只知道杜应衡待她自己的态度是越来越熟稔的,这很好,她很开心。

这傻姑娘。我看着令月沉沉睡去的容颜心里骂了一句。

这一等就等到了酉时。其实我早就睡醒了,只是令月风吟还在睡,我也跟着闭目养神。阵阵香味飘来,随着香味而来的是谢任之的大嗓门:“风吟!小八!我晓得你们醒了!快起来快起来放我们进去!”我们三个立马惊坐起来,还好都是和衣而眠的,简单拢了拢碎发,我就下去开了门,任之提着食盒几乎是屁滚尿流冲进来的,跟着杜应祺,后面孙鸿扶着千重。

千重说有人来劫杜应衡的狱,他打不过,让他们跑了。他说得十分轻描淡写,我们三个听得十分傻眼。在我的印象里,能打的过林千重的统共也没几位,能有人先撂倒外头站岗的和尚,再入内打晕执勤的千重,实在是个高手。

但无侠宫吧,它实在是一个孤僻得非常孤僻的门派,别说杜应衡,连杜应祺这样拿过天元大会头名的都没有几个朋友,更别提杜应衡和他们那位看着很瘦弱的宫主明月了。按说谁能有救杜应衡的本事,除了他的兄弟和他的宫主,那就只有令月用郡主的身份逼迫少林寺放人了。用排除的办法,杜应祺和令月都和我们在一起,所以只有明月。

当然,这些都纯属我瞎猜。

我能想到的,关景堂他们自然也能想到。明月与千重是打过架的,明显一个打不过千重的人突然就打得过千重了,关景堂想不通,众人都想不通,因此明月也被他们排除了。他们看千重只是有点轻伤非常不满,质问他为什么不全力阻拦,千重奇道:“我要是拦丢了命,诸君此时恐怕连一个能质问的人都没有了。”把在场的各位都噎得不轻。

当时场面一度非常剑拔弩张。

他这个态度吧,就很暧昧了。你要说千重不用心看守,可他讲的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双拳难敌众手;可你要是说千重用心看守吧,一个天元大会的冠军怎么说也能同时和几个人打架吧,怎么能受了点轻伤就认输?这让各门派心里十分不高兴,堂堂天下盟的堂主,大弟子,怕死还可行?

因此他们回去想了一夜之后,第二天聚集在关景堂夫妇房间门口闹事。

盟主夫妇还未露面,任之拨了拨人群,然后安抚群众道:“大家静一静,我们天下盟绝不是贪生怕死的,只是恐怕打下去伤亡无法预估,难道各位真愿意看到再死几个人么?”然后就有人说:“竖子妇人之仁!早说你们心慈手软就不该让你们看着杜应衡”一类的,更有甚者起哄骂千重是个软蛋。结果……谢二堂主差点和这帮人打起来。

“请关盟主出来,给武林一个解释,给诸门派一个解释!”为首的一个闹事的抱拳冲着关景堂的房门道。风吟同我咬耳朵:“这个人是江宁平谷的弟子。”

关景堂沉沉稳稳地开了门,徐徐望了一圈众人,方道:“诸位可是觉得老夫这个武林盟主当得不称职?”江宁平谷的弟子道:“小辈不敢。”关景堂瞟了一眼,又道:“那么诸位就是觉得我天下盟是不配做武林中盟了。”别人道:“盟主倒也不必如此说,咱们就事论事,以贵派林千重的身手,不像是看不住人的样子。”冷哼道:“倒像是主动放出去的。”

千重岿然不动地站着,眼中没有一丝感情。

关景堂道:“那么你可有证据?”那人道:“没有证据,不过,如果不是主动放人,怎么会只受了个轻伤?”关景堂便笑道:“原来如此,是嫌千重伤的轻了。老夫且问你,他们是来劫人的,还是来杀人的?”那弟子斩钉截铁道:“当然是来劫人的!”关景堂道:“那不就是了,人都接到了,不赶快离开留下来打架算是怎么一回事?”

千重道:“正是,他们并不恋战,而且招式五花八门,携带的暗器更是鱼龙混杂,就我们打斗的那短短功夫,我已发现了梅花镖、峨眉针、点心珠、飞鸿环四种,”他看一眼在场的人,用一种显得自己特别公允的声线道:“对方意图很明显,想栽赃在所有门派身上。”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低语不断。我心里是一千句一万句想骂千重混账,装,继续装。

果然江宁平谷的弟子道:“什么招数什么暗器都不打紧,要紧的就是是你林千重的眼皮底下,人不见了。”

他看向关盟主:“盟主今日说是不能给个说法,我就要报官府了。”

令月憋着没动,风吟跳下来道:“杜应衡是拆了你家庙还是毁了你的婚呀,你这么恨人家,你们江宁平谷管事儿的都不出来,凭你一个小弟子在这儿牛不喝水强按头,别人说的你都不信,既然不信那就赶紧去抓杜应衡回来吧,好再问问杜应衡,是不是林千重放走了你,他若不承认你就像今日这般强行让他承认多好。”

有旁人附和起哄:“就是就是。”那弟子很是没脸。关景堂见坡就下,道:“今日累诸位在此,此事的确是我天下盟的失职,我们一定会把人带回来,查清楚整个事件,给大家一个交代。”我心想:武林盟主也挺不好的,本来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现在可好,硬是活生生的插进去脚了。

突然人群后方动了动,让出了一条道儿,曹洄带着他的兵,缓步上前道:“交代什么,本将军已经知道了。”

关景堂的眼睛眯了起来。

曹洄开门见山道:“既然关盟主解决不好,不如由本将军代劳,不知各位意下如何。”江宁平谷的弟子自然第一个支持,别人自然也有反对的。关景堂还未有反应,释宏均方丈则道:“官府有官府的法度,武林自然也有武林的规矩,中郎将怕是不大好插手此事吧。”曹洄则道:“江湖规矩自然是有,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都是皇上的臣民,那就要守官府的法度。那些小和尚都是孩子,对孩子都能下手,而你们江湖却连个凶手都抓不出来,反而在这讨论杜应衡是谁带走的,简直可笑。”

我本来是很不屑曹洄插手的,可他说的竟然十分有道理,怎么办!

释宏均道:“盟主如何做自有盟主的做法,武林一向不插手官府之事……”曹洄拍了拍老方丈的后背,打断道:“本将军知道,官府给你们一定的自由,但是这件事你们做过了。”

千重道:“那就请问中郎将高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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